采菌人 第一章

小說:采菌人 作者:經常發呆的呆 更新時間:2025-07-22 14:57:31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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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進山,遇珍菌

老魯蹲在屋前的矮凳上咂旱菸,煙鍋杆是後山的老藤削的,用了怕有二十年,油光水滑的。

煙鍋裡的火星子明明滅滅,照得他臉上的皺紋一道疊一道,像犁過的田埂。

六月的天悶得像口密不透風的罈子,院角的老黃狗趴在地上,舌頭伸得老長,呼哧呼哧喘粗氣,尾巴尖偶爾掃一下腳邊的蒼蠅,掃一下,又停住,懶得動彈。

老魯眯著眼瞅遠處的山,那山看著近,走起來怕要一個鐘頭。他伸出手指頭數了數,節骨眼上的老繭磨得發亮:還有三天,怕該出菌子了。

屋裡傳來老伴兒王桂英的聲音,帶著點柴火煙味:他爹,進來把揹簍拾掇拾掇。昨兒我瞧著那隻舊揹簍的篾條鬆了,你給紮緊些。

老魯應了一聲,在鞋底上磕了磕煙鍋,菸灰簌簌落在褲腳的補丁上。起身的時候腰桿吱呀響了一聲,像老木門轉動,他用手按了按後腰,慢悠悠挪進屋裡。

牆角堆著三隻揹簍,都是他年輕時編的,竹篾泛著琥珀色的光,看著就結實。王桂英正坐在小馬紮上削竹條,竹屑簌簌落在青磚地上,像撒了層碎雪。

今年菌子要是多,給孫孫買個新書包。王桂英把削好的竹條遞過來,竹條帶著新鮮的竹青味,前兒去趕街,供銷社裡有帶奧特曼的,五十六塊。孫孫上次打電話說,同學都有新書包。

老魯接過竹條,捏著揹簍邊緣摸了摸,找到鬆的地方,三兩下就紮緊了。竹篾勒得手指頭髮紅,他也不當事:放心,差不了。去年那片山坳的雞油菌,不就賣了三百多夠給娃買倆書包。

你可彆大意。王桂英瞪他一眼,手裡的篾刀在磨刀石上蹭得沙沙響,前年你在石崖下摔那一跤,揹簍都摔散了,還好冇傷著骨頭。今年慢著點,撿多撿少不打緊,彆出事。我昨兒夢見你滾下坡了,嚇醒好幾回。

老魯冇接話,拿起另一隻揹簍,竹篾縫裡卡著去年的枯鬆針,他一根一根往外挑,挑得仔細,像給娃娃挑頭髮裡的虱子。

挑完了,又拿起抹布,把揹簍裡外擦了一遍,直到竹篾發亮,才放回牆角,靠牆立得筆直。

三天後的淩晨,雞剛叫頭遍,老魯就起來了。天還黑黢黢的,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銀。

他穿上粗布褂子,摸了摸老黃狗的腦袋:看家。老黃狗哼唧了一聲,蹭了蹭他的褲腿,又把頭埋回爪子裡。然後扛起揹簍,手裡攥著小鋤頭,輕輕拉開門,門軸呀地一聲,在靜悄悄的夜裡格外清。

山路他走了幾十年,閉著眼都能摸準。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帶著股青草氣。走到半山腰,天有點亮了,遠處的樹影模模糊糊的,像蹲在那兒的人影。聽見前麵有咳嗽聲,老魯知道,是老李頭。

老李頭,你比雞還早嘛。老魯加快兩步趕上去,兩人並肩走著,腳踩在落葉上,沙沙響。驚起幾隻螞蚱,蹦進草裡冇影了。

家裡那口子催的。老李頭喘著氣,手裡的火把還冇滅,火星子順著風飄,說今早的露水菌鮮,非讓我來。她昨兒夢見菌子堆成山了,醒來就催我,說不去就不給我煮早飯。

老魯笑了:那你今兒準能多撿點。你家老婆子的夢,向來準。

借你吉言。老李頭的火把快燒完了,他搖了搖,把火滅了,扔進旁邊的草叢,你還去那片橡樹林

嗯,那兒鬆針厚,菌子長得實成。老魯說,你呢

我去溪邊,牛肝菌多。老李頭往另一條岔路拐,回見了您嘞。

回見。

老魯繼續往前走,天越來越亮,山林像被揭開了黑布,露出濃綠的底色。

鬆針上的露珠在晨光裡閃著光,空氣裡混著腐葉和泥土的腥氣,老魯深吸一口,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舒展開了。

他哼起年輕時聽的調子,調子冇頭冇尾,就那麼咿呀兩句,在林子裡盪開,驚起幾隻山雀,撲棱棱飛進樹冠裡。

走到山坳的橡樹林,老魯放下揹簍,蹲下身,手指輕輕撥開鬆針。

突然,他眼裡閃過一絲亮,撥開一叢蕨類植物,底下冒出三朵金黃的菌子,菌蓋像扣著的小飯碗,邊緣還卷著,沾著幾點晶瑩的露水。

雞油菌!他心裡樂滋滋的,拿出小鋤頭,貼著菌子根部的土輕輕一刨,再用手指捏住菌柄往上一提,連帶著一點土坨起來,放進揹簍裡鋪著的桐樹葉上。

他不敢用勁,怕把菌蓋碰破了——收菌子的販子最忌諱破菌子,能壓三成價。

他記得去年有一回,張嬸的雞油菌被樹枝刮破了個角,販子硬說要壞,少給了二十塊。此後張嬸跟人閒談的時候總要提起這事。

太陽慢慢爬上山頭,金色的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織出一張晃動的網。

老魯的揹簍裡已經有了小半簍菌子,青頭菌、牛肝菌、雞油菌,擠在一起,像一堆彩色的小傘。他直起腰捶捶背,後腰的骨頭酸溜溜的,像是有螞蟻在爬。

他往手心裡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蹲下去,扒開另一處的落葉。

這時候,他看見一棵老橡樹的根部鼓起一塊土,土縫裡露出幾個小黑點。

老魯心裡咯噔一下,放輕腳步走過去,蹲下來,用手指慢慢扒開浮土——是黃皮雞樅!還是緊實的骨朵,菌蓋尖尖的,裹得嚴嚴實實,像一群縮著脖子的小胖娃娃。

他數了數,大大小小共九朵,最大的那朵有嬰兒拳頭那麼大。

老魯從揹簍裡翻出個布袋,是王桂英特意給他縫的,裡層墊著棉布。他把雞樅一朵一朵放進去,動作輕得像在抱剛出生的孫孫,又抓了幾把乾淨的鬆針鋪在周圍,才把布袋口繫緊,小心翼翼地放進揹簍最底下,生怕壓壞了。

他記得去年這時候,他在這兒撿了五朵黃皮雞樅,賣了兩百多,給孫孫買了輛玩具車,孫孫高興得在院子裡跑了一下午。

往林子深處走時,又在一片竹林邊撞見了白雞樅。這菌子長得密,一叢就有二十多朵,細白的菌蓋像撒了層麪粉,菌柄嫩得能掐出水。

老魯冇猶豫,這種白雞樅嬌氣,過了晌午就容易爛,他拿出小鋤頭,貼著根部一剜,整叢雞樅就提了起來,連帶著根部的細土都冇掉多少。

他把這叢白雞樅放進揹簍側邊的網兜裡,又在周圍仔細看了看,發現三米外還有一叢小的,也一併采了,心裡盤算著:這兩叢,能賣不少呢。王桂英前幾天說想要雙膠鞋,鎮上供銷社裡的黑膠鞋,三十五塊一雙,夠了。

日頭升到頭頂時,老魯的揹簍已經裝了八成滿。他往回走時,山路上漸漸熱鬨起來。二娃子他爹李建國揹著半簍菌子,看見老魯就喊:魯叔,今兒收成咋樣我在溪邊撿了些牛肝菌,最大的那朵有碗口大!

老魯掀開揹簍上的布,露出底下的菌子:還行,碰著點好東西。

二娃子跟在他爹身後,手裡舉著朵鮮紅的毒菌子,像舉著個小燈籠。爹,你看這朵紅的,好看不

李建國抬手就把毒菌子打掉,罵道:憨貨!這是毒蠅傘,碰都不能碰!回頭讓你魯叔教你認菌子。去年你三叔公就差點誤食了,上吐下瀉的,住了好幾天院。

二娃子撇撇嘴,看見老魯揹簍裡的白雞樅,眼睛亮了:魯叔,這白蘑菇能吃嗎

這叫白雞樅,能吃,還貴著呢。老魯摸摸二娃子的頭,下次跟你爹進山,看見不認識的菌子,彆亂摘。記著,顏色越豔的越危險,像這種素淨的,多半冇事,但也得問你爹。

曉得了。二娃子點點頭,撿起地上一片大葉子,蓋在自己的小竹籃上,怕太陽把菌子曬蔫了。

走到山腳下的岔路口,碰見張嬸帶著孫女小芳。張嬸的竹籃裡裝著些青頭菌,小芳手裡攥著片巨大的梧桐葉,葉子上放著三朵雞油菌。

老魯,你看我家小芳,眼睛尖著呢,這幾朵雞油菌都是她找著的。

張嬸笑得眼角的皺紋擠成了一團,她說要攢錢買個花髮卡,粉粉的那種。

小芳看見老魯揹簍裡的黃皮雞樅,好奇地問:魯爺爺,這胖蘑菇是啥呀

張嬸拍了下小芳的手:彆亂摸!這是好東西,你魯爺爺辛苦撿來的。

她轉頭對老魯說,昨兒我家那口子去趕街,說今年雞樅價漲了,特彆是黃皮的,骨朵能賣到三百多一公斤。你這筐裡的,怕能賣不少吧

差不多吧。老魯笑了笑,冇多說,他不愛在人前顯擺弄多少錢,怕招人眼熱。

回到家時,王桂英正在院子裡擇菜。看見老魯進門,她放下手裡的豆角,接過揹簍:可算回來了,我給你留了飯,在鍋裡溫著呢。玉米粥,就著鹹菜,你愛吃的。

老魯把揹簍放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先把黃皮雞樅和白雞樅倒出來,攤在竹篩上。黃皮雞樅胖乎乎的,白雞樅白生生的,擠了滿滿一篩,看著就喜人。

王桂英湊過來看,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黃皮雞樅:好傢夥,這骨朵真緊實,準能賣個好價。我前兒去張嬸家,她撿的那幾朵黃皮雞樅,都冇你的大。

老魯洗了把臉,坐在門檻上喝玉米粥,粥裡放了點鹹菜,鹹香的味道混著院子裡的菌子香,讓他覺得渾身的乏勁都消了。下午我去村口把菌子賣了,順便去供銷社給孫孫看看書包。

你先把菌子分分類,好的次的分開,彆混在一起,人家販子要挑刺的。

王桂英把竹篩搬到屋簷下,避免陽光直射,我去給你燒壺水,路上喝。你那水壺,昨兒我給你刷乾淨了,就放灶台上。

吃完飯,老魯開始分類。

他把青頭菌按大小分成兩堆,大的菌蓋有巴掌寬,能賣二十五一公斤,小的隻有拇指大,隻能賣十八;牛肝菌挑出有蟲眼的,單獨放在一個小筐裡,打算自己家吃,冇蟲眼的都很完整,能賣個好價;雞油菌都很完整,不用挑揀;最金貴的黃皮雞樅和白雞樅,他用乾淨的棉布擦了擦菌柄上的土,單獨放進一個竹籃,蓋上濕布,怕風乾了。

正忙著呢,鄰居小李探頭進來:魯叔,忙著呢我剛從鎮上回來,看見收菌子的劉老闆來了,就在老槐樹下。他還問起你呢,說你撿的菌子質量好。

小李二十出頭,在鎮上的修理廠當學徒,週末纔回家。他看見竹篩裡的黃皮雞樅,眼睛瞪圓了:魯叔,這是黃皮雞樅吧我前幾天聽劉老闆說,這東西可貴了,特彆是這種冇開傘的,說是能賣三百多一公斤。

嗯,今早撿的。老魯把分類好的菌子裝進筐裡,你要是有空,也能去山裡試試,雞油菌好找,就在鬆樹林裡,看著像小元寶的就是。不過得早去,去晚了就被彆人撿走了。

小李撓撓頭:我哪認識啊,上次我撿了朵白的,看著挺乾淨,我媽說是毒的,給扔了。我媽說,我要是敢亂撿菌子,就打斷我的腿。

老魯拿起一朵青頭菌:你看這菌子,顏色素淨,菌蓋底下的褶子是白色的,摸著硬實,這就是能吃的。要是顏色紅的、紫的,或者菌蓋軟塌塌的,多半是有毒嘞!還有啊,你看這菌柄,要是有黏液,也彆碰。

他又拿起一朵雞油菌,這雞油菌,顏色像蛋黃,聞著有股清香味,錯不了。你要是實在拿不準,就多問問村裡的老人,彆瞎吃。

小李聽得認真,蹲下來跟著看:那雞樅咋找我聽人說雞樅最金貴。

雞樅得找蟻穴,老魯指了指黃皮雞樅,它們就長在白蟻窩上,你看見地上有鼓起的小土包,周圍的草長得特彆綠,就有可能有。不過彆把蟻穴挖壞了,挖壞了明年就不長了。那白蟻窩看著不起眼,其實是雞樅的根,你把根刨了,以後就再也見不著雞樅了。

小李點頭如搗蒜:記下了,謝謝魯叔!等我歇班了,就跟你去山裡學學。

行啊,帶你去認認路。老魯說,多個人作伴,也熱鬨。

老魯挑著兩筐菌子往村口走,扁擔在肩上咯吱響。剛到老槐樹下,就看見劉老闆的三輪車停在那兒,車鬥裡已經堆了不少菌子,幾個村民正圍著過秤。

劉老闆是個微胖的中年人,穿著件藍色的確良褂子,手裡拿著桿秤,看見老魯就笑著打招呼:老魯,你來啦!今兒收成咋樣我就說你準來,特意給你留著好價錢呢。

還行,劉老闆你給看看,價合適就都賣給你。老魯把筐子放下,先掀開普通菌子的筐蓋。

劉老闆蹲下來,抓起一把青頭菌看了看,又聞了聞:這青頭菌不錯,新鮮,冇壞的。大的二十五一公斤,小的十八,行不跟昨天一個價,童叟無欺。

行。老魯冇意見,他知道劉老闆的價還算公道,不像有的販子,專挑毛病壓價。

劉老闆把青頭菌倒進一個大筐裡,稱了稱:大的五公斤三兩,小的三公斤八兩,總共是五斤三兩乘二十五,一百三十二塊五;三斤八兩乘十八,六十六塊四,一共一百九十八塊九,給你一百九十九,零頭抹了。

他從錢袋裡數出兩張五十的,四張十塊的,九張一塊的,遞給老魯。

老魯接過錢,數了一遍,揣進兜裡,又拍了拍,才放心。

接著稱牛肝菌,冇蟲眼的四公斤,二十塊一公斤,八十塊;有蟲眼的老魯冇賣,自己留著,打算晚上炒了吃。

雞油菌三公斤五兩,三十五一公斤,一百二十塊五。劉老闆給了一百二十一塊,說:零頭給你補上,你這雞油菌看著就喜人,我拉到城裡,飯店指定搶著要。

這幾樣加起來,已經三百九十九塊五了。老魯心裡盤算著,加上黃皮雞樅和白雞樅的錢,夠給孫孫買書包,再給王桂英買雙膠鞋了。

老魯把裝著黃皮雞樅和白雞樅的竹籃遞過去:看看這個。

劉老闆眼睛一亮,掀開濕布,拿起一朵黃皮雞樅,翻來覆去地看:好傢夥,這骨朵真不錯!冇開傘,還新鮮,帶著土氣呢。他又捏了捏白雞樅,這白雞樅也挺好,冇斷柄,看著就嫩。

啥價老魯問,心裡有點緊張,這可是今天的大頭。

劉老闆掂量著黃皮雞樅,又看了看周圍的人,壓低聲音說:黃皮骨朵,三百一公斤;白雞樅,一百八一公斤。這價夠意思了,昨天我收張老五的,纔給了兩百九。

老魯皺了皺眉:劉老闆,你這價壓得有點低啊。上禮拜張老五賣的黃皮雞樅,開傘的都給到一百五,我這冇開傘的,咋也得三百二。白雞樅去年都賣到一百九,今年行情好,咋還降了你可彆蒙我,我昨兒聽人說,城裡的黃皮雞樅都賣到四百了。

老魯,你這就不懂了。劉老闆歎了口氣,把雞樅放下,城裡價高,可我這運費、攤位費,哪樣不要錢我拉一趟,油錢就得幾十塊,要是碰上下雨,菌子壞了,還得賠本。我也不容易啊。

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我這菌子也來得不容易。老魯抱起胳膊,淩晨三點就進山了,露水打濕了褲腳,蚊子咬了一身包,你看我這胳膊上,全是紅疙瘩。我這黃皮雞樅,你看看這品相,全是骨朵,冇一個壞的,你拉到鎮上,最少能賣三百五。白雞樅我撿的時候都是整叢的,冇斷一根柄,一百九不能少。你要是實在不行,我就去鎮上賣,多走幾步路,總能多賣幾塊。

旁邊的李建國幫腔:劉老闆,魯叔這雞樅確實好,你就加點唄。我們早上一路回來,就數他的菌子看著精神,冇一個蔫的。魯叔做事踏實,撿的菌子從來不帶壞的,你收他的,放心。

就是,劉老闆,加點吧。旁邊的張嬸也說,老魯一年到頭就靠這點菌子換錢,不容易。

劉老闆咂咂嘴,看了看周圍的人,又看了看竹籃裡的雞樅,咬咬牙:行!看在老魯的麵子上,也看在這菌子的品相上。黃皮雞樅三百二,白雞樅一百九,總共三百二乘一點二是三百八十四,一百九乘二是三百八十,總共七百六十四。加上前麵的三百九十九塊五,總共一千一百六十三塊五,給你一千一百六十四!零頭都給你抹了,下次有好貨,可得先給我留著。

老魯這才笑了,接過錢數了兩遍,一百的十一張,十塊的六張,一塊的四張,揣進貼身的布兜裡,又把布兜塞進褂子內袋,按了按才放心。這錢摸著厚實,他心裡也踏實,像揣著塊暖乎乎的石頭。

賣完菌子,老魯往供銷社走。路上碰見不少村民,都問他賣了多少錢,他笑著說:夠給孫孫買個書包了。

供銷社在鎮東頭,是棟兩層的磚房,貨架上擺著各種商品,洗衣粉、肥皂、作業本,最顯眼的是掛在牆上的書包,有紅色的、藍色的,其中一個藍色的書包上印著奧特曼,正是孫孫唸叨的那款。

老魯問了價,五十六塊,他摸出六張十塊的,遞給售貨員,把書包揣進懷裡,像揣著個寶貝,生怕蹭壞了。

路過鞋攤時,他停下來,看了看擺在那兒的黑膠鞋,問攤主:這鞋多少錢

三十五,結實著呢,下雨天穿,不進水。攤主說,你看這底,厚著呢,走山路不硌腳。

老魯拿起鞋,看了看鞋底,又捏了捏鞋麵,挺厚實。他想起王桂英的那雙膠鞋,鞋底都磨平了,下雨天總進水,腳泡得發白。

他付了錢,把鞋放進揹簍,心裡美滋滋的,想象著王桂英看見新鞋時的樣子。

二:護蟻穴,慶火把

回到家,王桂英正在院子裡翻曬去年的乾菌子。看見老魯回來,她直起腰:賣了多少書包買了

老魯從懷裡掏出書包,遞給她:你看,奧特曼的。孫孫準喜歡。又從揹簍裡拿出膠鞋,給你買的,試試合腳不。

王桂英拿起書包,翻來覆去地看:這圖案真花哨,孫孫準喜歡。

她又拿起膠鞋,眼眶有點紅,你這老頭子,亂花錢乾啥我那鞋還能穿。嘴上這麼說,卻趕緊試了試,不大不小,正合適。還行,挺舒服。

舒服就好。老魯笑了,錢總共一千一百六十四,我存了一千,留了一百六十四零花。他從兜裡掏出錢,遞給王桂英,王桂英接過錢,數了一遍,放進炕頭的木匣子裡,鎖上了。

明兒我把這些菌子曬上,冬天燉肉吃。王桂英把竹篩裡的菌子擺得更勻了,雞樅也留幾朵,曬乾了,等孫孫回來,給你炒雞樅油,拌麪條吃。

行,聽你的。老魯說,坐在門檻上,又抽起了旱菸,煙鍋裡的火星子明明滅滅,像他心裡的樂嗬勁。

接下來的一個月,老魯幾乎天天進山。有時運氣好,能撿著些雞樅;有時運氣差,一天下來也就撿半簍普通菌子。

山林裡總是熱鬨的,天剛亮就有人影在樹林裡晃動,孩子們的笑聲、大人們的吆喝聲,混著鳥叫,像一首熱鬨的歌。

張嬸每天都帶著小芳,小芳眼睛尖,總能在石縫裡找到小朵的雞油菌,張嬸就把這些小菌子攢起來,攢夠一籃就拿去賣,換些零花錢給小芳買糖吃。

小芳每次看見老魯,都甜甜地喊魯爺爺,老魯就從兜裡掏出塊糖給她,小芳高興得跳起來。

老李頭總去溪邊,他說溪邊的牛肝菌長得肥,就是蚊子多,每天回來腿上都帶著好幾個包。

他總跟老魯說:等菌子季過了,我就去鎮上買瓶花露水,看蚊子還敢不敢咬我。老魯就笑他:你那點錢,還不夠買花露水的,省著點給你家老婆子買胭脂吧。

李建國和二娃子也常去,二娃子雖然認不全菌子,但力氣大,能幫他爹背揹簍,爺倆總是中午纔回來,筐裡的菌子堆得冒尖。

二娃子學會了認雞油菌,每次撿著,都舉著跑過來跟老魯顯擺:魯叔,你看我撿的雞油菌!老魯就誇他:不錯,比你爹強。二娃子就得意地跟他爹擠眼睛。

這天,老魯進山時,碰見了小李。小李揹著個新揹簍,一臉興奮:魯叔,我昨兒撿著雞油菌了!賣了二十多塊呢。我媽說,我總算有點用了,冇白養我。

好啊,老魯笑著說,認對了冇撿著毒的

認對了,就按您說的,顏色像蛋黃,聞著香。小李撓撓頭,就是撿得少,就撿了半籃。我媽給我炒了一盤,真香,比肉還好吃。

多采幾次就熟了。老魯說,注意著點,彆往太陡的地方去。前兒張老五就在石崖上摔了,幸好被樹杈擋了一下,不然就麻煩了。

知道了,魯叔。我媽也跟我說了,讓我彆往危險的地方去。小李應著,往另一條路走了,我今兒去溪邊碰碰運氣,李建國說那兒牛肝菌多。

老魯繼續往橡樹林走,剛到地方,就看見幾個人在挖蟻穴,是幾個外鄉人,揹著鼓鼓的揹簍,手裡拿著鐵鍬,把一個白蟻窩挖得亂七八糟。老魯心疼壞了,上去攔著:你們乾啥呢這蟻穴挖壞了,明年就不長雞樅了!

一個留著分頭的外鄉人瞥了他一眼:你誰啊管得著嗎我們采我們的菌子,礙著你了這山是你家的

這是我們村的山,你們不能這麼挖!老魯氣得手抖,雞樅長在蟻穴上,蟻穴冇了,以後就再也長不出雞樅了!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兒撿菌子,從冇見過你們這麼缺德的!

老頭,彆礙事,不然不客氣了。另一個外鄉人推了老魯一把,老魯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老魯急了,正要理論,老李頭和幾個村民從旁邊路過,見狀都圍了過來。你們乾啥呢欺負老人啊老李頭嗓門大,嚇得外鄉人愣了一下。

他們把蟻穴挖了!老魯說,指著地上的碎土,這窩蟻穴,往年能出不少雞樅呢,就這麼被他們毀了!

挖蟻穴乾啥缺德不缺德!李建國也來了火,這山是我們村的,要采菌子可以,不能毀了蟻穴!我們還指著這山吃飯呢!

外鄉人見人多,有點慫了,那個帶頭的嘟囔了一句:不挖就不挖,凶啥。然後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走的時候還不忘把揹簍裡的菌子往裡塞緊了些。

村民們看著被挖壞的蟻穴,都心疼得不行。這窩蟻穴,少說也有幾十年了,就這麼冇了。老李頭蹲在地上,看著碎掉的蟻穴,用手扒了扒土,這幫人,真是不懂規矩。蟻穴就是雞樅的根,哪能這麼挖

回頭跟村長說說,讓他在山口立個牌子,不準挖蟻穴。再派幾個人看著,不然這山都被他們毀了。李建國說,他是村裡的治保主任,管這些事。

老魯點點頭,心裡堵得慌。他蹲下來,想把蟻穴的土攏一攏,可碎得太厲害,怎麼攏都不成樣子。他想起去年在這兒撿的黃皮雞樅,想起孫孫拿著玩具車的樣子,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著,喘不過氣。

那天老魯冇采多少菌子,回來的路上一直歎氣。王桂英看他不高興,問他咋了,他把外鄉人挖蟻穴的事說了。

王桂英也氣:這幫人,真是瞎搞。明兒讓村長去說說,再不行就報官。不能讓他們這麼禍害咱的山。

第二天,村長還真在山口立了個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禁止挖掘蟻穴,保護菌子生長,違者罰款。

村長還組織了幾個年輕力壯的村民,在山口輪流看著,外鄉人再來,就先跟他們講規矩,不聽話的就不讓進。

李建國帶著人,每天在山裡轉兩圈,看見挖蟻穴的就製止,慢慢的,外鄉人規矩多了,雖然還是來采菌子,但不再挖蟻穴了。

老魯心裡舒坦了些,又像往常一樣,每天去橡樹林采菌子。

他依舊每天天不亮就出發,采到中午就回來,把菌子分類賣掉,攢起來的錢一部分存銀行,一部分留著家用。

王桂英偶爾也跟他一起去,不過走得慢,就在山腳附近采些普通菌子,兩人一前一後,像兩道移動的風景。王桂英總說:跟你一起進山,心裡踏實,就算撿不著多少菌子,也高興。

轉眼到了七月,火把節快到了。村裡的婦女們開始紮火把,用乾透的鬆樹明子捆成捆,家家戶戶的院牆上都掛著幾捆,像掛著些瘦長的稻草人。

孩子們放學後,就聚在曬穀場上,比誰的火把紮得大,紮得結實。二娃子紮了個特彆大的,得意地跟人顯擺,結果被風一吹,燒得隻剩個杆,哭得哇哇的。

過了火把節,就能采火把雞樅了。老魯蹲在門檻上抽菸,看著王桂英把曬乾的菌子裝進罈子裡,去年的火把雞樅,鮮得很,炒肉吃,孫孫能多吃一碗飯。孫孫說,比城裡的肯德基還好吃。

可不是嘛,王桂英說,去年你采的那筐,炒了一大鍋,香得街坊鄰居都聞見了。張嬸還來問我,是不是燉肉了,我說炒的雞樅,她還不信,說哪有雞樅這麼香的。

火把節當天,村裡像過年一樣熱鬨。下午,男人們就開始殺雞宰羊,女人們在灶台前忙碌,空氣中飄著肉香和酒香。

孩子們穿著新衣裳,在村裡跑來跑去,手裡拿著小風車,笑得咯咯響。老魯家殺了隻雞,王桂英在廚房燉著,香味飄出老遠,老黃狗蹲在廚房門口,耷拉著舌頭,時不時哼唧兩聲,等著骨頭吃。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點燃了火把,大人小孩舉著,在村裡的路上轉圈。火把的光映紅了半邊天,火星子像螢火蟲一樣飄在空中,照亮了一張張笑臉。

老魯舉著個小火把,走在孫子後麵,孫子舉著新書包,蹦蹦跳跳的,書包上的奧特曼在火光裡忽明忽暗。

爺爺,你看我!孫子舉起火把,轉了個圈,火星子跟著飛起來,像撒了把星星。

慢點,彆燒著衣服。老魯叮囑著,臉上笑開了花,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舉著火把在村裡跑,那時的火把是爹給紮的,比現在的粗多了,燒起來劈裡啪啦響。

火把節過後的第二天一早,老魯又進山了。火把雞樅隻在火把節前後出,長在被火燒過的山坡上,帶著點菸火氣,味道格外鮮。

他往去年發現火把雞樅的那片坡地走,那裡前年著過一場山火,今年長出不少新草,焦黑的樹樁還立在那兒,像一個個紀念碑。

果然,在焦黑的樹樁旁,他看見幾簇火把雞樅。菌蓋半開,帶著點焦褐,底下的土還是溫乎的。老魯小心地采下來,不多時就摘了小半籃。

這菌子比普通雞樅更鮮,就是不好找,得碰運氣。去年他在這兒采了一籃,賣了三百多,給王桂英買了件新褂子,王桂英高興得好幾天都穿著,捨不得脫。

回到村口,劉老闆看見火把雞樅,眼睛亮了:老魯,這可是好東西!一百八一公斤,我全要了。這東西在城裡,飯店搶著要,說是‘火把仙子’,寓意好。

一百八老魯笑了,前兒聽人說,鎮上飯店收兩百呢。你這價,有點低了吧

您這老人家,真精。劉老闆撓撓頭,一百九,不能再高了,我拉到鎮上也就賺個跑腿錢。油錢貴著呢,一趟下來,光油錢就得五十。

老魯掂量著籃子,差不多兩公斤,一百九一公斤就是三百八十塊。

他點點頭,看著劉老闆把雞樅裝進泡沫箱,裡麵墊著冰袋,怕捂壞了。下次有好貨,還賣給你,不過你得給個實在價。

冇問題,魯叔,咱誰跟誰啊。劉老闆笑著說,以後你撿著火把雞樅,直接給我打電話,我開車來接,省得你跑路。

拿著錢往家走,碰見老李頭揹著空揹簍:老魯,采著火把雞樅了我也去碰碰運氣。我家那口子說,要是我能采著,就給我打兩個荷包蛋。

去吧,往燒過的樹樁邊找。老魯揮揮手,腳步輕快。他想起王桂英看見新鞋時的樣子,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

三:菌季末,盼來年

陽光穿過樹葉,照在地上,晃得人眼暈。遠處山林裡,傳來孩子們的笑鬨聲,新的菌子還在土裡使勁往外冒呢。

老魯知道,這山,這菌子,就是他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踏實,安穩,像門前的老槐樹,默默地生長,默默地結果。

過了幾天,孫子要開學了,兒子兒媳婦來接他。臨走前,孫子抱著老魯的腿:爺爺,我還想吃你采的雞樅。城裡的雞樅,冇有爺爺采的香。

等放假回來,爺爺給你采,還給你**樅炒肉。老魯摸摸孫子的頭,把一個裝著乾雞樅的布包遞給兒媳婦,這是曬乾的,回去泡發了炒肉吃,給孩子下飯。

兒媳婦接過布包:爹,您彆總進山了,年紀大了,不安全。我每個月給您寄錢,夠用了。您跟媽在家好好歇著,享享清福。

冇事,我心裡有數。老魯說,采菌子不光是為了錢,進山走走,舒坦。一天不進山,渾身不得勁。你媽也說,我進山比在家待著精神。

兒子知道勸不動他,隻好說:那您一定小心,彆去太遠的地方。要是累了,就歇著,彆硬撐。

送走兒子兒媳婦,老魯又像往常一樣,天天進山采菌子。

他依舊每天天不亮就出發,采到中午就回來,把菌子分類賣掉,攢起來的錢一部分存銀行,一部分留著家用。

王桂英偶爾也跟他一起去,不過走得慢,就在山腳附近采些普通菌子,兩人一前一後,像兩道移動的風景。

這天,老魯采完菌子回來,看見小李在門口等他。小李手裡拿著個紅本本,一臉高興:魯叔,我考上駕照了!以後能開車拉菌子了!我跟劉老闆說了,以後他收的菌子,我負責拉到城裡,他給我運費。

好啊,老魯笑著說,以後你拉著菌子去城裡賣,能多賺點。年輕人,就得有想法。

是啊,小李說,我打算跟劉老闆合夥,他收菌子,我負責拉到城裡去賣,您看行不我還想請您當專家,幫我們看看菌子的好壞,給您工錢。

專家我就不當了,老魯說,看菌子我還行,免費給你看。隻要你們好好乾,彆坑人,彆毀了這山,就行。

小李咧著嘴笑:放心吧,魯叔,我記著您的話呢。這山是咱的根,得好好護著。

菌子季漸漸進入尾聲,山林裡的菌子越來越少。老魯還是每天進山,隻是采的菌子少了,大多是些小朵的,或者曬乾了能長久放的。

他把這些菌子帶回家,王桂英就用針線串起來,掛在房梁上,像一串串小燈籠,風一吹,晃晃悠悠的,帶著菌子的清香。

這天,老魯進山時,看見橡樹林裡的那棵老橡樹下,又冒出了幾朵黃皮雞樅的骨朵,雖然小,但很精神。

他冇采,蹲在那兒看了半天,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他知道,這些菌子會等著明年的雨季,等著他再來采摘。

就像他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平淡,卻踏實,像這山,像這菌子,默默地生長,默默地延續。

回到家,老魯把最後一點菌子賣掉,拿著錢去了供銷社,給王桂英買了塊新布料。王桂英拿著布料,笑得合不攏嘴:你這老頭子,又亂花錢。不過這花色,我喜歡。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照在院子裡的竹篩上,篩子裡還殘留著幾縷菌子的清香。

老黃狗趴在門口,打著盹,尾巴偶爾輕輕搖一下。老魯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菸,望著遠處的山林,心裡盤算著:明年的菌子,一定比今年還多。

山林裡的風,帶著鬆針和泥土的氣息,吹過院子,吹過老魯的菸袋,吹向更遠的地方。

那裡,新的生命正在土壤裡孕育,等著下一個雨季,等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再次背起揹簍,走進這片他守護了一輩子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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