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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無影腳與千斤墜
視頻裡我飛踹女攤販上了熱搜。
網友封我無影腳大師,現實中我鞋被對方扒掉。
她和她丈夫常年占道經營,辱罵執法隊員。
那天她死死拽住我的腿,我掙脫後退時她順勢倒地。
對麵樓的熱心群眾恰好拍到這一幕。
現在我每天苦練千斤墜:再遇這事,牛都拉不動我。
天剛矇矇亮,城市還在沉睡的邊緣徘徊,城管大院操場上已經烙下了一個釘在地上的身影。小陳,雙腿分開與肩同寬,膝蓋深深彎折,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硬弓。汗水在他額角彙聚,沿著繃緊的臉頰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那雙洗得發白、沾滿晨露的舊訓練鞋上。他牙關緊咬,視線死死鎖在身前的水泥地上,彷彿要將目光化作千斤墜,把自己牢牢釘進大地深處。空氣裡隻有他沉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一聲聲,砸在空曠的操場上。
再來!他目光堅定,腳趾在鞋裡猛地摳緊。
上週那段被瘋狂轉發的視頻,像滾燙的烙鐵在他腦子裡反覆灼燒。畫麵裡,他那隻掙脫時下意識抬起的腳,在惡意剪輯下,成了淩厲無比的飛踹,那隻被扒掉的鞋,成了無影腳威力無邊的佐證。熱搜上那個刺眼的標題——無影腳大師當街踹飛婦女——像無數根針,日夜紮著他。評論區的謾罵和嘲諷洶湧如潮,暴力執法敗類……每一個字都帶著倒刺。
食堂裡隱約傳來午間的喧鬨和飯菜的香氣,與他此刻的寂靜和汗水格格不入。
陳哥!一聲喊打破了凝滯。新隊員小李端著飯盒跑來,一臉憂色,彆練了,吃飯!王隊找你,說上頭對輿情有反饋了……
小陳緩緩收勢,汗濕的製服緊貼後背,肌肉因過度緊繃而微微痙攣。他接過飯盒,冇吭聲,隻點了點頭,目光卻掠過小李,投向院牆外灰濛濛的天空。那場風暴,始於那個混亂的清晨,而王隊長事後那句沉甸甸的指示,則成了此刻壓在他肩頭的無形重擔——
小陳,記住了,以後,再碰到群眾拉扯,特彆是這種會撒潑打滾的,千萬、千萬不能掙脫!你一掙,鏡頭一拍,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就得像根木頭樁子,立在那兒,讓他們拽,讓他們鬨!等警察來!明白嗎這是冇辦法的辦法!王隊長的眉頭擰成了疙瘩,語氣裡是深切的無奈和疲憊。這無奈,比網上的謾罵更讓小陳窒息。原來,麵對鏡頭,執法者的正確姿勢,竟是束手就擒般的不動。
然而,在小陳心底最深處,有一個聲音從未動搖,像磐石般堅硬:城市管理,是為了人民。
安康路口那擁堵不堪、行人側身才能通過的景象;美好家園菜市場外因占道三輪車堵塞的消防通道;學校門口因遊商聚集而滿地狼藉、汙水橫流的街道畫麵……這些都清晰地烙印在他腦海裡。每一次勸導,每一次暫扣,每一次被辱罵,支撐他的,從來不是所謂的權力或威風,而是清晨掃街大爺能順暢推車的路,是揹著書包的孩子能安全通行的道,是千千萬萬普通市民對整潔有序環境的期盼。這份認知,是他穿上這身製服時就刻進骨子裡的信念。委屈可以嚥下,誤解可以承受,但這份職責的份量,他從未懷疑過。
回憶洶湧而至,將他拉回安康路口那個瀰漫著熟爛水果甜膩氣味的清晨。老馬和馬嫂夫婦的三輪車,像塊頑固的礁石,死死堵在人行道的血管上。王隊長帶著他們七八個隊員圍攏過去,這已是當天第八次勸導。
老馬,馬嫂,王隊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挪一步,進市場,大家都方便。你看這路口堵的,送孩子上學的、趕早班的,都過不去。
老馬眼皮耷拉著,嘴裡嗯嗯敷衍,手上給橘子套袋的動作更快了。馬嫂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王隊臉上:方便你們方便了,我們一家老小餓死站著說話不腰疼!這路是你們家的
小陳站在隊伍前頭,那甜膩腐爛的氣味混著女人尖利的謾罵,直衝腦門,太陽穴突突地跳。他看著隊長擰緊的眉頭,看著同事們緊繃的臉,看著被堵得水泄不通、麵露焦躁的行人,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像鉛水灌滿了胸腔。勸,是徒勞;動,是深淵。但讓這條路恢複暢通,讓市民能安全、順暢地通行,這是他的職責所繫,是為人民三個字最樸素的體現。這份認知像沉甸甸的秤砣,壓在他心頭。
王隊的聲音終於沉了下去,帶著被逼到絕境、卻又不得不為的決然:按《條例》,多次勸導無效,占道經營物品,代為清除!
命令像塊石頭砸進死水。小陳年輕,離得近,幾乎是本能地執行。他一步上前,手剛觸到三輪車冰冷的鐵架——
搶東西啦!城管打人啦!馬嫂的尖嚎撕裂空氣。她像頭暴怒的母獅,全然不顧體麵,猛地撲倒,一雙沾滿泥汙的手,鐵鉗般死死箍住小陳的小腿!指甲隔著薄褲狠掐進肉裡,巨大的拉力讓他瞬間失衡!劇痛和本能的求生欲讓他猛地向後一掙!
刺啦——褲管撕裂聲刺耳。馬嫂藉著他後撤的力道,極其誇張地、如同被巨力轟擊般向後摔去,身體重重拍在地上,同時爆發出淒厲變調的哭嚎:打死人啦!城管踹人啦!
小陳隻覺腳下一鬆,低頭看去,右腳的鞋竟被那女人硬生生扒掉,孤零零躺在柏油路上。他單腳跳著,想去撿鞋。就在此刻,對麵居民樓四樓一扇窗戶猛地推開,一個穿著睡衣、頭髮蓬亂的男人興奮地舉著手機,鏡頭貪婪地對準了樓下——恰好捕捉到小陳因掙脫慣性而身體傾斜、單腿離地的瞬間,以及那隻躺在幾米外、無比醒目的鞋。鏡頭完美地錯過了馬嫂死死抱住他腿的起始動作,也忽略了這條被堵塞得令人窒息的路。
老馬也適時撲向執法車,用身體阻擋,汙言穢語像臟水潑向每一個隊員:狗日的!斷我們活路!
人群迅速聚攏,指指點點,嗡嗡的議論彙成令人窒息的低雲。手機螢幕的冷光此起彼伏,像無數窺伺的、隻取片段的冰冷眼睛......
食堂的電視無聲地播放本地新聞。畫麵正是那熟悉又刺眼的片段:小陳身體傾斜、單腿離地,馬嫂誇張倒地,那隻被扒掉的鞋,醒目地躺在不遠處。碩大的標題冰冷刺目:執法驚險‘無影腳’!
小陳胃裡一陣翻攪,剛嚥下的飯菜堵在喉嚨。他猛地低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麵,彷彿要摳出個洞鑽進去。
周圍的空氣凝滯了。同事們端著飯盒,眼神飄忽,刻意壓低的交談像細小的蚊蚋。他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同情、探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像針尖紮在背上。他端起幾乎冇動的餐盤,快步走向泔水桶,隻想逃離這片窒息的安靜。
推開食堂厚重的門,午後白花花的陽光砸下來,刺得他眼疼。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再次走向操場那片空曠的角落。
冇有半分猶豫,他甩掉腳上的舊皮鞋,赤腳踩上粗糙的水泥地。微小的沙礫硌著腳心,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塵土和尾氣的空氣灌入肺腑。重心下沉,膝蓋彎曲,大腿肌肉瞬間賁張如鐵,腳趾死死摳住地麵,彷彿要把每一根筋腱都紮進這堅硬的水泥深處!
嘿!一聲壓抑的低喝從丹田衝出。
他閉上眼,想象重現:馬嫂那雙帶著蠻力和汙垢的手再次死命箍住他的腿!不能退!絕不能退!王隊長的話在耳邊轟鳴:不能掙脫!像根木頭樁子!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就是輿論的絞索,就是那隻被鏡頭釘在恥辱柱上的鞋!但更重要的是,退一步,就意味著對那條被堵塞的道路、對那些需要暢通環境的市民的失職!
他必須像腳下生了根,像一塊投入水中的頑石,任你風浪滔天,我自巋然不動!千斤墜!他要練的就是這紋絲不動的定字訣!這定,不僅是為了自保,更是為了在風暴中,依然能守住那份職責的底線!
第二篇
城市裡的映山紅
張思思製服口袋裡總揣著一枚小圓鏡。巡邏間隙,她會飛快掏出來照一眼,抿掉蹭到製服領口的口紅印子。三年前她剛報到時,這支口紅是櫻桃紅,配著馬尾辮在農貿市場裡晃盪,像株誤入水泥森林的映山紅。
如今口紅換成了更穩重的豆沙色,映山紅隻在手機裡開——她錄的《映山紅》音頻藏在加密檔案夾裡,甜亮的高音能穿破雲層。那是她最後一塊冇被油膩地麵和唾沫星子汙染的乾淨地方。
走向那個熟悉的街口時,她摸到了口袋裡的鏡子,冰涼的。
老婦人的菜筐像生了根,牢牢紮在禁止擺攤的人行道上。罵聲照例劈頭蓋臉砸來:喪門星!又來斷我活路!穿身皮了不起啊我呸!唾沫星子濺到她鋥亮的銅釦上,那釦子映出她扭曲的臉。
張思思冇動。那些惡毒的方言俚語,早在她耳膜上磨出了厚繭。她甚至能預判下一句是罵她娼婦還是死婆娘。目光落在張嬸腳邊滾落的一顆紅蘿蔔上,沾滿了泥。以前她會默默彎腰拾起,放回筐裡。這一次,指尖觸到口袋裡那枚冰涼的小圓鏡,像按下了某個淤積太久的開關。
你憑什麼!尖利的聲音撕裂空氣,連她自己都驚得顫了一下。積蓄了三年的委屈、同事的嗤笑、被踩碎的尊嚴,轟然沖垮堤壩。她猛地挺直腰,豆沙色的嘴唇激烈開合,手指直直戳向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我活該被你罵嗎!三年!三年了!你憑什麼這麼罵我!
世界驟然死寂。老婦人的咒罵卡在喉嚨裡,像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雞。隻有無數手機鏡頭嗡鳴著圍攏過來,冰冷的閃光燈舔舐著她因憤怒而漲紅的臉頰,捕捉著她顫抖的手指——一個指向弱者的完美暴力符號。
半小時後,熱搜爆了。
冷血城管當街辱罵賣菜老人
詞條後麵跟著一個血紅的沸。視頻掐頭去尾,隻有張思思扭曲的麵孔和那根罪惡的手指。張嬸長達三年的咒罵、滾落的蘿蔔、張思思製服袖口磨出的毛邊……全部消失在剪輯框外。
張思思蜷在值班室硬板床上,手機螢幕幽光映著她慘白的臉。評論像淬毒的箭:人渣!開除!欺負老人的不得好死!
一條條紮進她眼裡。
她抖著手點開那個加密檔案夾,找到那條《映山紅》錄音,插上耳機。甜亮高音流淌出來,像山澗清泉,瞬間淹冇了那些惡毒的咒罵。那是三年前的她,站在大學禮堂舞台上,穿著紅裙子,眼睛裡有光。她跟著錄音無聲地哼唱:夜半三更喲,盼天明……
耳機裡的聲音清澈透亮。
寒冬臘月喲,盼春風……她喉嚨哽咽,發不出一點聲音。
電話鈴聲響起,傳來王隊長嚴厲的斥責:張思思!你上熱搜了!不是跟你說了,不能和群眾起衝突,要人性化執法嗎你怎麼就……
手機螢幕熄滅的瞬間,張思思感到空氣中瀰漫的味道令人窒息,她打開房門,一頭紮進濃稠的暮色裡,向不遠處的山頂衝去。
山風立刻裹挾了她,帶著草木初醒的微腥和料峭寒意,粗暴地掀動她灰藍的製服下襬,灌進領口,吹得她一個激靈。她不管不顧,埋頭往上衝,膠鞋踩著碎石和落葉,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像在奮力掙脫什麼粘稠的網。
氣喘籲籲地爬上山頂平台時,汗水早已浸透了後背的製服布料,冰涼地貼在皮膚上。耳機裡的歌聲正攀上最高峰: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那高亢清越的尾音,彷彿要刺破雲霄。
她猛地扯下耳機。
萬籟俱寂。
隻有浩蕩的山風呼嘯而過,吹得她幾乎站立不穩。視野豁然洞開。腳下,是她日日巡邏、浸透汗水和委屈的城市。
此刻,它像一幅巨大的、流光溢彩的畫卷在夜色中鋪展。萬家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勾勒出筆直寬闊的街道、井然有序的樓宇輪廓。霓虹燈帶沿著河流蜿蜒,勾勒出整潔的河岸線。
這壯美,像一記無聲的重錘,敲在她心口。她那些翻江倒海的委屈——攤販們刻毒的咒罵、同事促狹的低笑、螢幕上血紅的詛咒——在這龐大、沉默、日夜不息運轉的秩序麵前,忽然變得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像一粒被風吹起的塵埃。
山風捲走了她臉上最後一點濕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帶著草木的清氣直灌肺腑,衝散了淤積的濁氣。耳機裡的歌聲似乎還在血脈裡隱隱迴盪。
第二天清晨,鬧鐘準時響起。張思思睜開眼,窗外天光微熹。她起身,走到狹小的衛生間。鏡子裡的人,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清亮。她拿起那支豆沙色的口紅,仔細地塗抹在唇上。顏色沉穩,卻依然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她換上那套洗淨熨燙過的灰藍色製服,銅釦擦得鋥亮。手指撫過左胸的徽章,冰涼的金屬觸感下,似乎還殘留著昨夜山風的凜冽和城市燈火的溫度。
推開值班室的門,晨光湧了進來。遠處街市的喧囂隱約傳來。她正了正帽子,帽簷下的目光平靜地投向那條熟悉的街道。她知道那裡有什麼在等她:可能有新的老婦人,有新的咒罵,有新的誤解和委屈。她也知道,昨夜山頂的風和那幅燈火璀璨的畫卷,已經在她心裡埋下了一顆沉甸甸的種子。
她邁開步子,踏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清晰而堅定的聲響。灰藍色的身影彙入晨光裡,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註定要激起漣漪,也註定要沉入水底,去守護那深藏水下的、不為人所見的基石。
城市不會自己變美。總得有人彎下腰,在泥濘和唾沫星子裡,把那些阻擋行人的菜籃子,一個一個,勸離。
第三篇
敘州小鹿
宜賓人管她們叫敘州小鹿,六個頂頂漂亮的女孩子,播音主持或表演專業出身,身量高挑,模樣俊俏,聲音清亮得如同三江交彙處拍打礁石的脆響。她們是東樓古老磚石和三江口浩蕩水汽的喉舌,把這座城的筋骨與風流,嚼碎了,又用蜜糖似的嗓子餵給南來北往的耳朵。
為什麼是小鹿姑娘們排班輪值解說,湊齊六人時,真像一群初生的小鹿闖進了城市的森林。她們步子輕快,裙裾飛揚,笑語濺落在石板路上,連古舊的東樓飛簷都彷彿被那蓬勃的生氣頂得更高了幾分。更巧的是,六個女孩裡,偏有一個姓陸。宜賓話裡,六、陸、鹿,舌尖輕巧地一抵上顎,三個字便滾成一樣活潑潑的調子。神奇的宜賓方言,就這樣給她們披上了一層靈動的外號。
六隻小鹿,六朵開得正盛的花。月季般嬌豔張揚的,解說時手勢翻飛,恨不得把每一塊磚的故事都演給你看;幽蘭似的沉靜溫婉,聲音不高,卻字字珠璣,沉入人心;也有鳶尾花似的,愛把昨天接待了某某名人掛在嘴邊,眼角眉梢都是年輕的得意;角落裡那株含羞草,人前說話總像含著顆橄欖,聲音細細的,眼神也低垂著,隻在遊客散去時,才悄悄鬆一口氣,露出點輕鬆的笑意。衣袂飄搖,色彩紛繁,就是她們潑灑在古建江畔的青春顏料。
可惜,歲月和現實的風,總是先吹落最嬌嫩的花瓣。城管這份差事,清貧得很。先是月季跳槽去了省台,接著鳶尾被一家文旅公司高薪聘走,幽蘭考上了研究生,連那株含羞草,也默默收拾了東西,回了老家安穩的小城。呼啦啦,六隻小鹿,轉眼隻剩下兩隻。
留下的這兩隻,漸漸就成了東樓和三江口的定海神針。歲月悄無聲息地爬上來,在她們曾經光潔的額角留下淺痕,在她們依舊明亮的眼底沉澱下更深的江流。活潑的蹦跳收斂了,化作步履間的沉穩;眉飛色舞的解說裡,添了時光摩挲過的溫潤質感。她們還在那裡,像兩棵生了根的老樹,守著這方水土的故事。
有人問其中那隻年歲稍長些的老鹿——她姓陸,陸姐:小鹿都飛走啦,你咋個不走喃外頭機會多得很嘛。
陸姐正對著小鏡子整理脖頸間那條印著翠竹的淡綠色絲巾,聞言手上動作冇停,鏡子裡映出她眼角漾開的細細紋路,像三江口的水波。走啥子嘛,她的聲音還是當年那把清亮的好嗓子,隻是底下多了些歲月沉澱的柔韌,我覺得這份工,有意思得很。
她放下小鏡子,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正溫柔地塗抹著東樓古樸的輪廓,簷角的風鈴在晚風裡叮咚作響。你曉得不,每天來的遊客,天南海北的口音,看我們宜賓的眼神都不一樣。有驚歎江水壯闊的,有細究東樓每一塊磚雕的,有專門來尋李莊白肉、燃麵滋味的……聽他們講,跟他們擺,我像是把這座城,從裡到外,又從外到裡,重新活了好多遍。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映入了江上的漁火,交了好多朋友,曉得了好多事。心頭頭有句話,一直冇變過——我硬是愛這座城。用我的聲音,用我這點子青春尾巴,給它當個解說,我願意得很。
新招來的四隻小鹿,如同新鮮注入的朝露,很快便填滿了空缺的解說崗。她們同樣年輕靚麗,聲音清脆,帶著象牙塔裡剛打磨出來的標準播音腔。其中有個叫小胡的姑娘,熱情得像一團火,尤其喜歡拉著陸姐請教。
陸姐陸姐,小胡指著東樓一塊不起眼、略顯風化斑駁的基座條石,這上頭好像有些印子講解詞裡冇提這個呀
陸姐冇立刻看那石頭,目光先掠過小胡青春逼人的臉龐,隨即才落在那陳舊的石痕上。她伸出手指,指腹帶著多年執握解說話筒留下的薄繭,輕輕撫過那些深深淺淺、幾乎難以辨認的凹痕。冰涼的石頭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這啊,陸姐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沉靜,老輩子傳下來的說法,講是當年修東樓時,運送木料的縴夫,繩子勒得太深太狠,日積月累,在石頭上磨出來的道道。你看,像不像肩膀頭子磨破皮淌的血印子
小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湊近細看,彷彿第一次真正觸摸到這座古樓沉重而滾燙的根基。陸姐的目光卻越過石痕,投向不遠處三江彙流那永恒奔騰的水線,聲音裡揉進了江風的低語:講詞是骨頭,這些老物件自己講出來的話,纔是筋,是肉,是活氣。
正說著,一陣帶著水汽的風捲過城樓。陸姐頸間那條淡綠色的絲巾,一個冇繫牢,忽地被風掀起,像一片離枝的葉子,飄飄蕩蕩,直向城牆根下落去。
哎呀!陸姐和小衚衕時低呼。
我去撿!小胡反應快,轉身就要往樓下跑。
莫慌!陸姐的聲音卻異常沉穩。她幾步走到護欄邊,探身向下望去。隻見那抹淡綠並未墜地,被迴廊下一叢斜逸出來的、虯勁的老黃葛樹枝丫,穩穩地托住了。絲巾掛在灰褐色的枝乾間,綠得格外鮮亮紮眼。
掛住了。陸姐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點近乎頑皮的笑意,像年輕時那隻小鹿不經意跳脫出來,老樹也曉得幫我留到起。
兩人匆匆下了迴廊。來到那株根深葉茂的老黃葛樹下。小胡年輕腿腳靈便,幾下就利落地攀上粗壯的枝椏。陸姐仰頭望著,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晃動跳躍的光斑。她眯起眼,恍惚間,彷彿看到許多年前,自己也曾這樣,像隻靈巧的小鹿,在故鄉的山林間攀爬奔跑。
小胡捏住絲巾一角,輕盈地跳了下來,帶著勝利的笑容把絲巾遞給陸姐。陸姐接過,指尖感受著那柔滑微涼的質地,如同觸碰流逝的時光。她冇有立刻重新繫上,隻是將絲巾握在掌心,抬頭望著這棵不知守護了東樓多少春秋的老樹。
陸姐小胡見她出神,輕聲喚道。
陸姐回過神,目光落在小胡身上,那眼神深邃,像藏著整條金沙江的波瀾。小胡,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你要記得,我們講的從來不隻是那些寫在紙上的年份和名字。
她頓了頓,手指輕輕拂過老黃葛樹粗糙如鱗的樹皮,我們講的,是這些石頭縫裡長出來的草,是這些老樹身上磨出的疤,是江風吹了千百年都冇吹散的魂。這纔是我們宜賓,咬一口,能嚐到江水味、煙火氣的地方。
小胡怔怔地望著陸姐,又看看手中那疊印刷精美的標準講解詞,第一次覺得那些工整的鉛字似乎少了點滾燙的血脈。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陸姐笑了笑,這才慢條斯理地把那條淡綠色的絲巾重新繫好。絲巾妥帖地伏在頸間,襯著她眼角的細紋和眼底沉澱的光。她抬頭望向城樓高處,陽光為古老的飛簷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邊。幾隻真正的鳥兒,啾鳴著掠過碧空,飛向浩渺的三江彙流之處。
風吹過,老黃葛樹的枝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個被這座城記住又被輕輕訴說的昨天。陸姐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江水與草木氣息的空氣。這氣息,早已浸透了她的骨血。解說話筒沉甸甸地握在手中,那是她紮根於此的根鬚,也是她瞭望遠方的翅膀。她挺直了脊背,朝著城樓的方向,穩穩地邁開了步子。腳下的青石板路,每一步,都迴響著這座城悠長的心跳。
第四篇
女兒的生日
手機螢幕在淩晨三點的病房裡驟然亮起,工作群的訊息像煙花般炸開,不斷向上彈跳——我們成功了!全國文明城市!宜賓贏了!老李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那些歡騰的文字,指尖懸在冰冷的螢幕上方,一時竟忘了動彈。直到病床上傳來微弱的聲音。
爸爸……女兒麗麗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白,您的手機……一直在響……
老李猛地回過神,巨大的喜悅後知後覺地湧上來,幾乎要衝破喉嚨。他慌忙把螢幕轉向女兒,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麗麗,快看!通過了!我們宜賓……評上了!螢幕上,全國文明城市幾個字灼灼生輝。孩子努力牽動嘴角,綻開一個虛弱的微笑:爸爸,您辛苦了。那笑容像夜風中顫巍巍開放的小花,瞬間刺中了老李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慌忙彆過臉,指腹飛快抹過眼角。
時間倒回那個創文衝刺階段令人窒息的日子。淩晨六點,鬨鈴粗暴地撕開寂靜。老李像上了發條的機器,翻身起床。當兵時烙下的習慣讓他的被子疊得棱角分明,如同刀切。鍋裡溫著給麗麗的早餐,他輕手輕腳推開女兒的房門,昏暗光線下,孩子蜷縮在被子裡的身影顯得格外幼小。他隻看了一眼,便挎上那個磨損得厲害的舊包,匆匆冇入尚未甦醒的晨霧裡。
白天是戰鬥。七星農貿市場入口,李大媽那輛裝滿了蘿蔔的三輪車,像塊頑固的礁石,死死堵在人行道的血管上。她六十歲了,嗓門依舊洪亮,理由永遠是那句:安排的攤位冇得人!賣不脫!老李的嘴皮子幾乎磨破,道理講了千百遍,口水在初冬的寒氣裡凝成白霧。大媽梗著脖子,油鹽不進。老李看著腕錶,創文測評組隨時可能出現在城市的任何角落。他無奈地掏出皺巴巴的零錢,把一車蘿蔔全買了下來。蘿蔔沉甸甸地壓在他臂彎,也沉甸甸地壓在心裡——這已是這個月第三次了。
中午扒拉幾口冷飯,他又抄起那個聲音嘶啞的小喇叭,一頭紮進包保的七星小區。彎腰撿拾一個菸蒂時,社區唐主任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老李!你家麗麗真是冇得說!唐主任一臉讚歎,這些天放學,風雨無阻跟著我們當小誌願者,撿垃圾、鏟‘牛皮癬’,乾得可起勁了!我要有這麼懂事的閨女,做夢都要笑醒!
老李握著那個肮臟的菸頭,身體猛地一僵。麗麗誌願者衣服……他腦中轟的一聲,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那些天回家看到的沙發上皺巴巴的臟衣服,女兒疲憊的睡顏……還有昨夜!昨夜自己那劈頭蓋臉的責罵,那落在女兒身上的巴掌!昨晚的委屈和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退去,隻剩下鋪天蓋地的羞愧和鈍痛狠狠撞擊著心臟。他慌忙轉過身,肩膀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粗糙的手指飛快抹過眼角。
他猛地想起,今天是麗麗的生日!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又酸又疼。他幾乎是顫抖著摸出手機,訂了女兒最愛的草莓蛋糕,又撥通家裡的電話,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和歉意:麗麗,乖女,爸爸今天……今天一定早點回來!給你過生日!
然而,早點回來四個字在創文迎檢的最後一天,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終於熬到下班點,老李抓起包就要往外衝。一個緊急通知卻像冰冷的鎖鏈絆住了他:長樂巷發現破損路麵,必須立即修複!他二話不說,帶著市政工人一頭紮進暮色裡。
天公偏偏不作美,施工中途,冰冷的雨點劈裡啪啦砸了下來。雨水混著泥土,糊滿了工人們的褲腿和臉龐。老李心急如焚,催促著進度。待雨勢稍歇,路麵終於補好,已是晚上八點多。他顧不得一身泥水,騎上電動車就往家趕。蛋糕店就在前麵路口!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麗麗在等他!
雨後的路麵濕滑如油。一個急轉彎,車輪猛地打滑,老李連人帶車狠狠摔了出去。鑽心的疼痛從膝蓋和手肘傳來,他腦子裡卻一片空白,掙紮著爬起,第一反應是撲向掉在泥水裡的蛋糕盒。顫抖著打開——鮮豔的草莓歪倒在一塌糊塗的奶油裡,精緻的蛋糕像被揉皺的畫。他捧著那團狼藉,一瘸一拐地蹭到家門口。
推開家門,暖黃的燈光下,小小的身影正踮著腳往桌上擺碗筷。空氣裡飄著飯菜的香氣。爸爸,吃飯了!麗麗轉過身,臉上是純然的歡喜,彷彿全然忘記了昨夜的風暴和委屈。
老李喉嚨一哽,巨大的暖流和酸楚同時湧上心頭。他丟開壓扁的蛋糕盒,一步上前緊緊抱住女兒,臉頰蹭著她柔軟的發頂,一遍遍低語:乖女,乖女……他笨拙地把蛋糕勉強整理好,插上蠟燭,剛摸出打火機——刺耳的手機鈴聲再次撕裂了短暫的溫馨。長樂巷,剛補好的路麵又被大雨沖垮了!需要立刻返工!老李握著手機的手僵在半空,對上女兒瞬間黯淡下去卻強忍著不哭的眼睛,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他張了張嘴,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麗麗……爸爸……爸爸還得出去一趟,就一趟!很快!蛋糕……蛋糕你先吃一口……他甚至不敢再看女兒的表情,抓起外套,狼狽地再次衝進門外無邊的雨幕和夜色裡。
當雨水和汗水徹底濕透全身,當長樂巷的路麵終於在深夜十一點多再次修複平整,老李感覺自己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散架。冰冷的雨水順著頭髮流進脖子,他推著摔歪了龍頭的電動車,步履蹣跚地往家挪。遠遠地,隔著迷濛的雨簾和小區門口昏黃的路燈光暈,他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執著地站在馬路對麵。
是麗麗!她小小的身子撐著一把對她來說過大的傘,在深夜的冷風冷雨裡,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走的葉子。
爸爸!我來接您!清脆的童音穿透雨聲傳來,帶著雀躍。她邁開步子,就要從人行道跑過來。
彆動!站著彆動!老李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嘶喊著衝過去。他一把將女兒冰冷的小身體緊緊裹進自己濕透的外套裡,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她。然而,掌心觸碰到她額頭的瞬間,那異常滾燙的溫度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渾身一顫!他慌忙低頭,藉著路燈的光,看到女兒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小小的身體在他懷裡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抬頭,朝著空曠濕冷的街道,用儘全身力氣嘶吼:來人!幫幫忙!叫救護車——
120尖銳的鳴笛聲劃破沉寂的雨夜,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刺穿了老李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此刻,病房裡消毒水的氣味瀰漫。老李握著女兒微涼的小手,看著螢幕上全國文明城市的喜訊,再看看女兒蒼白臉上那朵小小的、努力綻放的微笑,百感交集。手機螢幕的光映著他眼角的濕痕。他俯下身,額頭輕輕抵著女兒的額頭,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和無法言說的歉疚:乖女,是爸爸……爸爸不好……
窗外,城市的燈火在雨後的濕潤空氣中暈染開一片片溫暖的光團。這座城市嶄新的榮譽,是無數個像老李這樣在平凡崗位上默默奔忙的身影,用汗水、隱忍,甚至是未能兌現給家人的承諾,一點點構築起來的。他們是城市基石中最沉默的那一塊磚,最普通的那一片瓦。當千萬個這樣的身影在晨光暮色中穿行,在風雨裡堅守,文明的種子便悄然紮根,於無聲處,拔節生長。
當你不亂扔垃圾,當你愛護公共設施,當你對陌生人報以善意,當你像老李一樣,即使疲憊不堪也未曾真正放棄肩上的職責——你便已是這座文明之城,不可或缺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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