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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遇大師
開學那天,我汗流浹背拖著兩個巨大蛇皮袋,在報到處人潮裡寸步難行。
角落裡穿舊中山裝的老人主動說:孩子,我幫你看著。
辦完繁瑣手續已是兩小時後,他仍守著行李站在銀杏樹下,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後來才聽說,他是燕華大學國寶級大師陳懷瑾。
畢業典禮上,我作為學生代表發言,望向台下白髮蒼蒼的他:請再幫我看看行李。
他眼角笑紋舒展,輕輕點頭——原來最重的行李,是前輩交付的無聲信任。
九月的燕華大學,空氣裡跳動著初秋的微燥和新生特有的、混雜著興奮與茫然的喧囂。澄心湖邊的垂柳紋絲不動,蟬鳴卻一聲緊過一聲,織成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罩在每一個初來者的頭頂。陸遠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張網勒得喘不過氣了。他像一條擱淺的魚,笨拙地拖拽著兩個鼓鼓囊囊、幾乎要爆開的巨大蛇皮袋,深藍色的粗糙塑料摩擦著他汗濕的褲腿,發出沙沙的抱怨聲。肩上還壓著一個塞滿書、死沉死沉的帆布揹包,肩帶深深勒進肉裡。汗水小溪般沿著額角、鬢角一路蜿蜒,流進眼裡,刺得生疼。他徒勞地眨眨眼,視野裡的一切——攢動的人頭、花花綠綠的迎新橫幅、遠處圖書館模糊的灰色輪廓——都在蒸騰的熱浪裡扭曲變形。
哲學係……哲學係報到處到底在哪兒啊他喘著粗氣,對著手裡那張被汗水浸得發軟、邊緣捲曲的報到單喃喃自語,聲音淹冇在鼎沸的人聲裡。蛇皮袋的提手粗糙,把掌心磨得火辣辣地疼。他停下來,茫然四顧,翠微路上人流洶湧,像一條奔騰的河。他和他那兩座小山似的行李,不過是河底一塊礙事的石頭。
就在他幾乎要被焦慮和疲憊淹冇的時候,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路邊一株巨大的銀杏樹。濃密的樹蔭下,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地站著一個清瘦的老人。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得起了毛邊的藏青色中山裝,樣式老得像博物館的展品。老人背微微有些佝偂,雙手鬆鬆地交疊在身前,安靜得像一枚落在喧鬨河流邊的卵石。他臉上冇什麼表情,眼神卻異常溫潤平和,像兩口沉澱了太多歲月的深井,靜靜地映著眼前這沸騰又略顯混亂的青春圖景。
一股莫名的衝動攫住了陸遠。像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浮木,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拖著行李,在人群的縫隙裡艱難地挪向那片難得的陰涼。蛇皮袋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同……同學陸遠喘著氣,聲音因為緊張和疲憊而乾澀發顫,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地上,瞬間被乾燥的水泥地吸走,隻留下一個深色的小圓點。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老人聞聲,緩緩地轉過頭來。那張清臒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像古樹的年輪,記載著無聲的時光。他看到陸遠狼狽不堪的樣子和那兩個龐然大物般的蛇皮袋,眼神裡冇有絲毫被打擾的不悅,反而掠過一絲瞭然和溫和的笑意,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我是哲學係的新生,來報到的,陸遠語速飛快,生怕下一秒這絲希望就溜走了,手續……手續要跑好幾個地方蓋章繳費,隊伍都排得老長。您看我這行李……他無奈又窘迫地指了指腳邊那兩個不爭氣的大傢夥,實在是冇辦法拖著它們到處跑。能不能……麻煩您幫我稍微看管一會兒我保證,儘快辦完就回來!很快!他急切地補充道,眼神裡充滿了懇求。
老人安靜地聽著,目光掃過陸遠汗濕的額頭、磨紅的掌心,又落在那兩個鼓脹的蛇皮袋上。他嘴角的紋路似乎加深了些,形成一個極其溫和的弧度,像被暖風拂過的水麵。
好啊。他應道,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像乾燥秋天裡一縷溫潤的泉流,瞬間澆熄了陸遠心頭的焦灼火苗。他伸出同樣佈滿歲月痕跡的手,輕輕拍了拍離他最近的那個蛇皮袋粗糙的表麵,去吧孩子,東西放在這兒,我幫你看著。安心去辦手續,不著急。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撞進陸遠的心口,堵得他一時說不出話。他隻能用力地、深深地對老人鞠了一躬,連聲道謝:謝謝您!太謝謝您了!我……我一定儘快回來!說完,他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氣,轉身紮進了那片喧騰的人海,去尋找他哲學係的報到處。
接下來的時間,對陸遠而言成了一場與效率和耐力的雙重鏖戰。哲學係的新生接待點藏在教學樓最深處一個不起眼的拐角。等他滿頭大汗地找到時,隊伍已經從辦公室門口蜿蜒出來,在走廊裡拐了個彎,長得令人絕望。空氣悶熱凝滯,隻有頭頂老舊吊扇發出有氣無力的嗡嗡聲,攪動著沉悶的氣流。排在他前麵的一個男生,因為材料裡少蓋了一個家鄉街道的公章,和負責接待的學姐爭得麵紅耳赤,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陸遠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指尖冰涼。他頻頻踮起腳尖,伸長脖子,試圖越過前麵重重疊疊的人頭,望向窗外那片樹蔭的方向,但什麼也看不見。時間像被粘稠的糖漿裹住了,每分每秒都拖遝得讓人心焦。他腦海裡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那個穿著舊中山裝的清瘦身影——他會等得不耐煩嗎會不會有事離開或者……或者自己遇到了騙子那兩個蛇皮袋裡,塞著母親熬夜給他新絮的厚棉被,父親省吃儉用買給他的二手筆記本電腦,還有他高中三年視若珍寶的一箱子書……那是他全部的家當。
這個念頭一起,就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心臟,帶來一陣窒息般的恐慌。他用力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去想。可越是不想,那恐慌就越發清晰。
繳費處更是人山人海,幾個視窗前都排起了長龍。空氣裡瀰漫著汗味、新書的油墨味和各種食物的混合氣息。隊伍挪動得異常緩慢,不時有家長擠到前麵詢問,引來後麵一片不滿的抱怨。陸遠隻覺得後背的汗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他不斷地看錶,時間無情地流逝,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每一分鐘的流逝都像在他緊繃的神經上又敲了一記重錘。每一次隊伍向前挪動一小步,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焦慮——他離繳費視窗越近,離那片樹蔭就越遠,離他可能已經丟失的行李也更近。
領宿舍鑰匙的隊伍總算短了些,可偏偏輪到他時,負責分發鑰匙的老師低頭在一大串鑰匙裡翻找了半天,皺著眉嘀咕:咦明德樓307……307的鑰匙呢剛纔還在的……陸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眼巴巴地看著那位老師把一大串鑰匙抖得嘩啦作響,額頭上的汗又密密地滲了出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最終,老師從抽屜深處摸出了那把貼著307標簽的銅鑰匙,他纔像虛脫般長長籲了口氣。
等到所有手續單上終於蓋滿了鮮紅的印章,最後一個繳費收據也捏在了汗濕的手心裡,陸遠抬起手腕看錶——距離他離開銀杏樹下,已經整整過去了兩個小時零十七分鐘!
完了!這兩個字像冰錐一樣紮進腦海。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手腳一片冰涼。那兩個小時的煎熬和等待,此刻都化作了最壞的預想。他不敢想象那老人是否還在原地。誰能在九月的驕陽下,為一個素不相識的毛頭小子,白白枯守兩個多小時那兩個沉重的蛇皮袋,連同他笨拙的青春和全部家當,恐怕早已不翼而飛。
他像一枚被點燃的火箭,爆發出身體裡所有的潛能,不管不顧地朝著澄心湖的方向,朝著那棵巨大的銀杏樹狂奔而去。沉重的帆布書包在他背上瘋狂地顛簸、拍打,肺葉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他撞開擋路的人,引來幾聲驚呼和斥責,但他全然不顧。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
轉過翠微路最後一個路口,澄心湖粼粼的水光和那棵冠蓋如雲的銀杏樹再次映入眼簾。陸遠猛地刹住腳步,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幾乎要衝破肋骨。他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模糊了視線,他用力抹了一把。
樹蔭下,那個清瘦的身影,依舊靜靜地立在那裡。
2
無聲的守護
像一座曆經風霜、沉默而堅定的礁石,任憑時光的潮水如何沖刷拍打,巋然不動。他微微側著身子,目光投向澄心湖平靜的水麵,不知在想些什麼。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扇形銀杏葉,在他洗得發白的中山裝上投下細碎搖曳的光斑。那兩個深藍色的、鼓囊囊的蛇皮袋,完好無損地立在他的腳邊,像兩個忠實而笨拙的哨兵。午後的風輕輕拂過,帶來一絲湖水的微涼,也吹動老人鬢角幾縷銀絲。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衝上陸遠的眼眶,鼻子酸得厲害。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堵得他發不出一點聲音。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這幅安靜得近乎神聖的畫麵,看著老人被陽光勾勒出的沉靜側影,看著他腳邊那兩件失而複得的、笨拙的行李。巨大的安心、洶湧的感激和一種近乎羞愧的情緒,在他胸腔裡翻江倒海。兩個多小時,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就這樣靜靜地為他守著這兩件毫無價值卻對他重逾千鈞的行李,守著一份萍水相逢的承諾。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狂跳的心臟和哽咽的喉嚨,一步一步,無比鄭重地走向那片樹蔭。腳步聲驚動了老人,他緩緩轉過身來。看到氣喘籲籲、滿臉通紅、眼中似乎還含著水光的陸遠,老人臉上冇有絲毫的不耐或責備,依舊是那副溫潤平和的神情,嘴角甚至又浮起那抹淺淺的、安撫人心的笑意,彷彿隻是等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片刻。
都……都辦好了老人開口,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卻像清泉流過焦渴的土地。
辦……辦好了!陸遠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他用力點頭,深深地、幾乎要把腰彎折般,對著老人再次鞠了一躬,比第一次更加恭敬,更加發自肺腑,謝謝您!真的太感謝您了!讓您等了這麼久……實在是對不起!我……我冇想到會這麼久……他語無倫次,笨拙地表達著歉意和感激。
老人擺擺手,動作從容而溫和:不妨事,不妨事。新開學,事情多是常理。他的目光在陸遠汗濕的額頭和被行李勒紅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落到那兩個蛇皮袋上,東西都在,看看,冇少什麼吧
陸遠連忙蹲下,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拉開一個蛇皮袋的拉鍊,胡亂翻看了一下裡麵熟悉的被褥和衣物,又摸了摸另一個袋子硬邦邦的輪廓——筆記本電腦和書都在。一種失而複得的巨大踏實感讓他幾乎落下淚來。
冇少!都在!謝謝您!他抬起頭,眼圈泛紅,聲音依舊帶著哽咽。他站起身,看著老人慈和的麵容,心中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感激和一種強烈的衝動:老先生,您……您貴姓您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嗎我……我怎麼才能報答您
老人聞言,隻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裡有種看透世情的豁達和疏朗,他微微搖頭,目光再次投向波光粼粼的澄心湖麵:舉手之勞,談什麼報答快去吧,找到宿舍安頓下來纔是正經。他頓了頓,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送彆意味,去吧孩子。
陸遠張了張嘴,還想再問,可看著老人平靜無波、顯然不欲多言的神情,他終究把話嚥了回去。他隻能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艱難地彎下腰,一手一個,重新拖起那兩座小山似的蛇皮袋。這一次,袋子似乎不再那麼沉重得令人絕望了。他拖著它們,一步三回頭地慢慢離開樹蔭。老人依舊站在那裡,目送著他笨拙的背影融入喧鬨的人流,臉上依舊是那抹溫和而遙遠的笑意,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祇。
開學後的日子如同被擰緊了發條,飛快地旋轉起來。軍訓的號子聲在操場上震天響,曬脫了一層皮的陸遠終於領到了他大學的第一份正式課表。他懷著朝聖般的心情,走進窗明幾淨的哲學係大樓階梯教室,準備上他的第一節《中國哲學史導論》。教室裡瀰漫著新書和年輕軀體混合的氣息,充滿了求知的新鮮感。
上課鈴聲清脆地響起,喧鬨的教室漸漸安靜下來。講台側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陸遠正低頭整理著嶄新的筆記本和筆,隨意地抬眼望去。
那一瞬間,他全身的血液彷彿驟然凝固,大腦一片空白。
走進來的,正是澄心湖畔、銀杏樹下,那個穿著舊中山裝、為他默默看守了兩個多小時行李的清瘦老人!
隻是此刻,老人冇有穿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而是換上了一件熨燙得十分平整的深灰色薄呢中山裝,顯得儒雅而莊重。他步履從容,身姿雖清瘦卻挺拔如鬆,徑直走上講台。教室裡鴉雀無聲,所有新生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帶著好奇與敬畏。
他站定,目光溫和地掃視了一下座無虛席的教室,臉上依舊是陸遠熟悉的、那種沉靜如水的神情,隻是此刻更增添了一份屬於講台的肅穆和智慧的光輝。他冇有立刻開口,隻是拿起講台上的粉筆,轉身,在墨綠色的黑板上,以極其穩健而有力的筆觸,寫下了三個遒勁古樸的顏體大字:
陳懷瑾
粉筆灰簌簌落下。教室裡響起一片壓抑的、倒吸冷氣的聲音,隨即是更加徹底的寂靜,彷彿連空氣都凝固了。
陸遠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僵在座位上,眼睛死死盯著黑板上那三個字,又猛地轉向講台上那個身影。那個在樹蔭下平凡如路人的老者,那個溫和地說著不妨事的看包人,竟然是……陳懷瑾教授!
燕華大學無人不知的國寶,學界泰鬥,著作等身的國學大師!他的名字,是寫在教科書扉頁上的傳奇!陸遠在高中時就啃過他註釋的艱深古籍,那晦澀的文字曾讓他夜不能寐,隻能仰望。他無數次想象過這位大師的樣子——威嚴、孤高、難以接近,像雲端的神祇。
可眼前這個人……這個在烈日下為他看守笨重行李、毫無怨言地枯守兩個多小時的人,竟然就是陳懷瑾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近乎眩暈的衝擊力,讓陸遠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銳的疼痛告訴他這不是夢。
3
大師的真容
陳懷瑾教授放下粉筆,拍了拍手上的粉灰,轉過身,臉上帶著那種陸遠已覺熟悉的、溫潤平和的微笑,開始了他的講課。他的聲音不高,依舊有些低沉沙啞,卻清晰地傳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像緩緩流淌的智慧之河,將那些古老而深奧的哲思娓娓道來,冇有一絲一毫的架子。
陸遠呆呆地坐著,耳朵裡嗡嗡作響,講台上那些精妙的論述、深刻的洞見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的視線無法從講台上那個清臒的身影上移開。陳懷瑾教授講到某個關鍵處,微微蹙眉思索,那神情,竟和那天在樹下,耐心等待一個迷途新生時的專注,如出一轍。
下課的鈴聲驚醒了恍惚中的陸遠。他看著陳教授收拾好講義,在學生們自發響起的、充滿敬意的掌聲中,依舊步伐從容地走出教室。陸遠猛地站起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出座位,追到走廊上。他想喊住那個背影,想再次確認,想說點什麼,可喉嚨像被堵住,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深灰色的、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儘頭。
喂,陸遠,發什麼愣呢同宿舍的趙鵬拍了他肩膀一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看到空蕩蕩的走廊,看什麼呢陳教授走遠了。嘖,真冇想到啊,這麼大名鼎鼎的人物,講課這麼平易近人,一點架子都冇有。
陸遠猛地回過神,一把抓住趙鵬的胳膊,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趙鵬!你……你開學那天,在澄心湖那邊……有冇有看到一個穿舊中山裝的老人大概……大概這麼高他急切地用手比劃著。
趙鵬被他抓得有點疼,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澄心湖老人冇注意啊。那天人那麼多,亂鬨哄的。怎麼了
是他!陸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激動,開學那天幫我看了兩個多小時行李的,就是他!陳懷瑾教授!
什麼!趙鵬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你……你冇搞錯吧陳教授給你看行李還看了兩個多小時我的天……他像看瘋子一樣上下打量著陸遠,隨即猛地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可是陳懷瑾啊!你肯定是認錯人了!
陸遠急切地搖頭,語速飛快:不會認錯!就是他!那件舊中山裝,還有他看人的眼神,說話的語氣……就是他!我敢肯定!他把那天詳細的情形快速說了一遍,包括老人的穿著、神態、說話的內容,以及那兩個小時的漫長等待。
趙鵬聽著,臉上的震驚慢慢變成了徹底的呆滯。他愣了半天,才喃喃道:我的老天爺……這……這也太……太……他太了半天,也冇找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巨大的反差和震撼。最後,他重重地拍了拍陸遠的肩膀,眼神複雜,你小子……你這開學第一課,上的可真是……夠分量!
陸遠冇有理會趙鵬的調侃,他的心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充滿了。是震驚,是恍然,是後知後覺的惶恐,更是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的、更深沉的敬意。他想起老人那句平淡無奇的舉手之勞,談什麼報答,想起他溫和卻疏離地拒絕告知姓名……原來那不是疏離,是真正的謙卑和淡然。原來真正的光芒,並非刺目灼人,而是溫潤如古玉,在無聲處照亮人心。
自那天起,陸遠像著了魔一樣,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追尋著陳懷瑾教授的身影。
他看見陳教授夾著厚厚的講義,緩步走在落滿梧桐葉的翠微路上,不時有學生恭敬地問好,他總是微微頷首,溫和地迴應。他看見在擁擠喧鬨的學生食堂,陳教授端著最簡單的飯菜,安靜地坐在角落,旁邊坐著兩個穿著後勤工作服的工人師傅,正邊吃邊聊著什麼,陳教授聽得專注,偶爾插上一兩句,臉上帶著平易近人的笑意。
最讓陸遠心頭一顫的一幕,發生在圖書館古籍閱覽室幽靜的迴廊裡。一個年輕的圖書館管理員推著一輛滿載厚重線裝書的推車,車輪不小心碾過地麵一小塊不平整的地方,車身猛地一歪!眼看著那高高壘起的珍貴古籍就要如多米諾骨牌般轟然倒塌!
管理員嚇得臉色煞白,驚撥出聲。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隻佈滿皺紋卻異常穩定的手猛地伸出,牢牢地扶住了最上麵那幾本搖搖欲墜的書冊!是陳懷瑾教授。他不知何時出現在旁邊。他冇有絲毫的責備,隻是低低說了一聲小心,然後極其自然地彎下腰,幫著那個驚魂未定的管理員,一本一本,仔細地將散落在地和推車上歪斜的古籍重新整理、碼放整齊。他的動作沉穩而熟練,眼神專注,彷彿這不是一件臨時幫忙的小事,而是在整理自己心愛的珍藏。整理完畢,他甚至拍了拍管理員的肩膀,低聲囑咐了幾句,纔拿著自己要借的書,悄然離開。管理員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眼中充滿了感激和崇敬。
陸遠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心中那根名為敬仰的弦被重重撥動。每一次偶然的看見,都在無聲地印證著開學那天澄心湖畔的看見。那不是刻意的表演,那是本心的自然流露。那份對陌生新生的善意,對普通工人的平等,對書籍和工作的敬畏,都源自同一個靈魂深處的平靜與博大。學問深處意氣平——陸遠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觸摸到這句古語的溫度。
時光在燕園古老的鐘聲裡悄然流轉,銀杏葉黃了又落,落了又生。四年光陰,彈指一揮。
畢業季的喧囂和離愁彆緒籠罩著燕華大學。澄心湖畔的垂柳似乎也沾染了離彆的愁緒,枝條低垂。陸遠穿著嶄新的學士袍,站在大禮堂後台的側幕邊。台下是黑壓壓的畢業生、家長和老師,台上是莊重的校領導席。作為哲學係當之無愧的優秀畢業生代表,他即將上台發言。掌心因為緊張而微微汗濕,稿紙的邊緣被他無意識地捏得有些發皺。
就在這時,他透過幕布的縫隙,看到了前排正中央那個熟悉的身影。
4
再請看行李
陳懷瑾教授端坐著。四年時光似乎並未在他清臒的臉上增添太多新的痕跡,隻是那滿頭的銀髮,在禮堂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更加純粹、耀眼,如同凝結的智慧之光。他穿著出席正式場合的深色西裝,神情依舊平和沉靜,眼神溫潤地看著台上,耐心地等待著典禮的開始。
刹那間,澄心湖畔那個燥熱的午後、那巨大的銀杏樹蔭、那兩個笨重的蛇皮袋、那個穿著舊中山裝安靜等待的清瘦身影……所有塵封的畫麵如同解凍的春潮,洶湧地衝進陸遠的腦海,清晰得毫髮畢現。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他的眼眶,鼻尖酸澀難當。
……下麵,有請哲學係優秀畢業生代表,陸遠同學發言!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禮堂。
陸遠深吸一口氣,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股洶湧的熱意。他整理了一下學士袍的領口,挺直脊背,拿著稿紙,一步一步,無比莊重地走向燈光彙聚的講台中央。台下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卻隻清晰地感受到前排那道溫潤平和、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站定,目光越過台下攢動的人頭,精準地落在那片銀髮上,落進那雙如古井般深邃平靜的眼眸裡。
禮堂裡異常安靜,隻有麥克風細微的電流聲。
陸遠緩緩抬起手,指向講台側後方——那裡堆放著一些雜物,其中赫然有一個鼓鼓囊囊、顯得格格不入的深藍色旅行袋。那是他上台前隨手放在那裡的。
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響徹整個禮堂:
尊敬的各位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在開啟新的旅程之前,我想請求一個人。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依舊牢牢鎖住台下那個清臒的身影,一字一句,清晰而鄭重地說道:
陳懷瑾教授……能否請您,再幫我看看行李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禮堂陷入了短暫的、絕對的寂靜。空氣彷彿凝固了。台下的畢業生們麵麵相覷,不明所以。家長們臉上寫滿困惑。校領導席上也有人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唯有前排正中央,那位滿頭銀絲的老者,在最初的微微一怔後,那雙閱儘滄桑、洞悉世情的眼眸深處,驟然漾開了一絲瞭然的、極其溫暖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間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蔓延至他清瘦臉龐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裡。
他迎著陸遠的目光,冇有開口說話,隻是極其緩慢地、無比鄭重地,對著講台的方向,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點頭的動作幅度很小,卻彷彿蘊含著千鈞的重量和無言的承諾。像四年前那個燥熱的午後,在銀杏樹蔭下,他輕拍蛇皮袋,說去吧孩子時一樣,平靜,溫和,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磐石般的篤定。
就在陳教授點頭的刹那,陸遠一直強忍的淚水,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的江河,洶湧地衝出眼眶,滾燙地滑過他年輕的臉龐。他哽嚥著,卻努力挺直了脊梁,對著台下那個身影,對著滿堂師友,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鞠了一個躬。這個躬,比四年前在銀杏樹下那個更加沉重,更加虔誠,承載著四年來的領悟、感激,和對那份沉靜博大精神的無上敬意。
冇有掌聲雷動,冇有喧嘩喝彩。禮堂裡依舊很安靜。但一種無聲的、巨大的理解和感動,如同無形的潮水,在每一個見證者的心中悄然瀰漫開來。那些困惑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瞭然,繼而充滿了深深的動容。許多人明白了那個關於行李的請求背後,是怎樣一個關於守護、信任和傳承的故事。這個故事,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更能詮釋教育的真諦和品行的重量。
坐在陳教授旁邊的一位白髮蒼蒼的老教授,悄悄摘下眼鏡,用指腹抹了抹濕潤的眼角,低聲感歎:懷瑾啊……這孩子,懂你。
陳懷瑾教授依舊端坐著,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台上泣不成聲卻脊梁挺直的年輕學子。他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映著陸遠的身影,也映著更遼遠的時光之河。他放在膝上的手,幾不可察地輕輕摩挲了一下,彷彿還能感受到四年前那個午後,銀杏樹下,那兩個粗糙蛇皮袋的重量——那是一個懵懂青年交付的全部信任,也是他此刻,交付給這個青年的一份關於未來的、沉甸甸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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