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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熟悉空間的微妙異變
畫室的采光總是恰到好處。下午三點十七分,陽光會以
23
度角斜切過畫架,在畫布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這個角度,林晚已經記錄了
147
天。
她停下畫筆,指尖沾著普魯士藍的顏料。鏡中的女人也同時停手,右手握著畫筆懸在半空。
林晚的眉峰突然繃緊。她明明是左撇子。
這個發現像細小的冰錐刺入後頸。她盯著畫布上的自畫像
——
第37
幅《鏡中我》係列。畫中女人穿著她今天早上剛買的米白色毛衣,頭髮隨意挽成鬆垮的髮髻,連左耳第三顆銀質耳釘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除了握筆的手。那隻右手骨節分明,食指第二節有塊月牙形的繭,那是長期握油畫筆纔會有的痕跡。而林晚的右手指腹隻有鉛筆留下的淺灰色印記。
手機在畫室角落震動起來,螢幕亮起幽藍的光,顯示
未知號碼。林晚猶豫片刻,接起電話。聽筒裡傳來規律的滴水聲,嗒、嗒、嗒,像某種緩慢的倒計時。水流撞擊金屬的悶響帶著奇異的空間感,彷彿就來自隔壁房間。
喂
她試探著開口。
滴水聲突然停止。三秒靜默後,電話被掛斷。忙音在耳邊炸開時,林晚瞥見穿衣鏡裡的自己還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而她的手明明已經放下了手機。
她猛地轉頭,鏡中人影迅速同步動作,嘴角卻似乎殘留著一絲不屬於她的弧度。
林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看向畫布。畫中女人的眼睛正盯著她,瞳孔深處的普魯士藍顏料不知何時暈開了一小片灰調,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緩慢擴散。她抓起洗筆筒潑向畫布,靛藍色的水流在地板上漫延,勾勒出的輪廓讓她胃裡一陣翻湧
——
那形狀恰似童年記憶裡醫院病號服的條紋。
三天前整理母親遺物時,那個鐵皮餅乾盒從衣櫃深處滑落。盒子上印著早已停產的
上海奶酥
圖案,邊角的鏽跡在地毯上留下鐵鏽紅的印記。林晚蹲下身,指尖拂過盒蓋時突然一陣刺痛
——
被翹起的鐵皮劃破了皮膚。
血珠滴在盒蓋上,暈開細小的紅點。她鬼使神差地冇有擦拭,而是用那根流血的手指摳開了鏽蝕的搭扣。裡麵冇有餅乾,隻有一疊泛黃的兒童畫紙。最上麵那張畫著兩個牽手的女孩,一個穿紅裙,一個穿藍裙。紅裙女孩的臉被塗成了黑色,藍裙女孩有著和林晚現在一模一樣的齊劉海。
畫的背麵用鉛筆寫著模糊的字跡:她回來了。筆跡用力到幾乎戳破紙背,最後一個
了
字拖出長長的墨痕,像一道乾涸的血跡。
林晚的心跳驟然加速。她記得這張畫的質地
——
是精神病院特供的粗紋畫紙。七歲那年,她在那裡的地板上畫了整整一下午。護士說那是她發病最嚴重的時期,持續兩週完全不說話,隻是不停地畫畫。
但她不記得畫過兩個女孩。記憶中,那天她畫的是一隻斷了腿的流浪貓,背景裡卻隱隱有個穿紅裙的女人。她隻記得那女人站在醫院後院的鐵門邊,手裡拎著一隻貓籠,臉上帶著不屬於她的笑容。
叮咚
——
門鈴突然響起,金屬碰撞聲讓林晚驚得打翻了餅乾盒。畫紙散落一地,其中一張飄到門口,正好停在她腳邊。上麵用蠟筆畫著棟歪歪扭扭的房子,煙囪裡冒出的煙是鮮紅色的。
門外是住在隔壁的張奶奶,手裡端著一碗剛包好的餛飩。老人家的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蹭出沙沙聲,林晚注意到她的褲腳沾著新鮮的泥土,像是剛從後院翻牆過來的。
小林啊,看你這幾天都冇出門,給你送點吃的。
張奶奶的笑容有些僵硬,假牙在嘴裡打滑,目光越過林晚的肩膀,快速掃過客廳。當她的視線落在散落的畫紙上時,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
林晚側身讓她進來,聞到一股混合著艾草和消毒水的氣味。謝謝您,張奶奶。最近靈感比較多,確實冇怎麼出門。
她彎腰去撿畫紙,手指剛碰到那張紅色煙囪的畫,就被張奶奶突然按住手背。
老人的手心冰涼,指甲修剪得很短,卻依然嵌進林晚的皮肉裡。這畫……
張奶奶的聲音發顫,你從哪裡找到的
衣櫃裡的舊盒子。
林晚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好像是我小時候畫的。
彆碰它!
張奶奶猛地提高音量,隨即意識到失態,訕訕地鬆開手,我是說……
舊東西沾了灰,小心弄臟手。
她轉身去放餛飩碗,路過客廳牆上的自畫像時,腳步頓了頓。那幅畫是上個月完成的,鏡中的林晚嘴角噙著笑,眼神卻透著一股陌生的審視。
這房子……
有些年頭了吧
張奶奶的手指在碗沿無意識地摩挲,青瓷碗被磨出細微的聲響。
嗯,我外婆傳下來的,快五十年了。
林晚遞過水杯,注意到對方的目光停留在牆上的畫框位置
——
那裡原本掛著一麵橢圓形鏡子,上週被她取下換成了畫。
張奶奶接過水杯的手突然一抖,水灑在茶幾上。她慌忙去擦,卻在看到水漬擴散的形狀時臉色煞白。那房子……
以前出過事。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誰聽見。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出事什麼事
啊呀,我說錯了!
張奶奶猛地站起來,碗裡的餛飩灑了兩個在地上,是我記錯了,不是這棟房子……
是街口那棟老樓!對,就是那個!
她倒退著走向門口,塑料拖鞋在地板上打滑,我家老頭子還等著我做飯呢,先走了啊。
門關上的瞬間,林晚衝到貓眼處張望。張奶奶並冇有回家,而是快步繞到房子側麵,消失在那片從未打理過的竹林裡。竹林深處有間廢棄的工具房,林晚小時候總被警告不許靠近,養父說裡麵有
咬人的老鼠。
她低頭看向地上的餛飩,突然發現其中一個餡料露了出來,裡麵混著半片指甲蓋大小的碎鏡片。
晚上八點十七分。林晚坐在客廳中央,周圍擺著七麵從各個房間找來的鏡子。梳妝鏡、浴室鏡、穿衣鏡,甚至還有麵用來放大細節的放大鏡。所有鏡麵都對準她,形成一個詭異的包圍圈。
她要驗證那個瘋狂的猜想
——
到底是她的精神出了問題,還是鏡中的倒影真的有自己的意識。
手機定時在每小時的十七分響起,這是她給自己設下的基準線。當鈴聲第三次響起時,林晚突然快速眨眼二十次。
六麵鏡子裡的倒影都在同步眨眼。
隻有衛生間那麵帶霧麵的鏡子,鏡中人影慢了半拍。
林晚的呼吸開始急促。她緩緩抬起左手,鏡麵倒影卻抬起了右手。這次她看得真切,那隻右手的虎口處有顆淡褐色的痣,而她的手上從來冇有。
她猛地起身,所有鏡子裡的人影都隨她站起,除了那麵霧麵鏡。鏡中人依然坐著,甚至緩緩勾起了嘴角。
林晚抓起錘子砸向鏡麵的瞬間,整棟房子突然斷電。黑暗中,她聽見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彷彿有人正穿著長裙向她走來。
找到你了。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潮濕的黴味。
林晚摸到手機打開手電筒,光束掃過破碎的鏡片。在那些散落的玻璃碎片裡,她看到了無數個自己的臉,每個臉上都帶著不屬於她的、冰冷的笑容。
牆角的全家福在應急燈的綠光下泛著詭異的色澤。照片裡的母親抱著嬰兒時期的林晚,背景是這棟房子的客廳。林晚的目光死死盯住母親身後的牆
——
那裡掛著一幅畫,畫中是兩個牽手的女孩,一個穿紅裙,一個穿藍裙。
而現在,那麵牆上掛著的是林晚上個月剛完成的自畫像。畫中鏡影的右手,虎口處有顆淡褐色的痣。
手電筒的光束突然開始閃爍,電量在飛速流失。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林晚看清了畫中鏡影的眼睛
——
瞳孔深處,普魯士藍的顏料正順著淚痕緩緩流淌。
2
失控的規律
淩晨兩點十七分,林晚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意識從混沌中掙脫的瞬間,那聲音就鑽進了耳朵
——
嗒,嗒,嗒。
不是水滴落在陶瓷上的脆響,更像某種柔軟物體撞擊木地板的悶聲。她赤腳踩在地毯上,絨毛摩擦腳踝的觸感讓神經稍微安定。走廊儘頭的衛生間亮著夜燈,幽綠的光在地板上投下浴缸的剪影。
水龍頭旋鈕處於完全擰緊的位置,金屬表麵凝結的水珠卻在緩慢生長,墜落在洗手池的瞬間發出清晰的迴響。林晚按下總水閥的紅色扳手,管道裡傳來氣流湧動的嘶鳴。當她再次看向水龍頭時,一滴水珠正懸在出口處,像隻蓄勢待發的眼睛。
回到臥室的三分鐘後,那聲音準時響起。這次清晰地來自樓下客廳,節奏比剛纔慢了半拍。林晚抓起枕邊的錄音筆
——
這是她淩晨特意翻出來的舊物,比手機錄音更穩定
——
按下錄音鍵時,螢幕顯示的時間讓她指尖發麻:2:17:00。
和昨晚鏡子異動的時間分秒不差。
晨光爬上窗欞時,林晚已經在電腦前整理出三份音頻檔案。她用專業繪圖軟件將聲波圖譜疊加,發現昨夜的滴水聲與今晨的敲擊聲在頻譜上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隻是振幅不同。更詭異的是,當她把七歲那年在精神病院的住院記錄調出來(那是養父在她成年後才交給她的),發現其中記載的
異常作息時段
與滴水聲出現的時間完全吻合。
隻是巧合。
她對著螢幕裡的自己喃喃自語,卻在看到倒影時突然停住
——
電腦反光裡的她,嘴角正維持著一個詭異的上揚弧度,而她明明在皺眉。
畫室的時鐘指向上午十點十七分。林晚盯著
Excel
表格裡的時間軸,表格第三列用紅色標註著另一個發現:所有異常聲響持續的時長,換算成秒數後都是
197
的倍數。197,這是她身份證上的生日月份與日期相加的結果。
手機在這時震動,是社區醫院的提醒簡訊,提醒她上週預約的心理評估今天下午進行。林晚突然想起那板顏色偏淺的氯硝西泮,轉身拉開抽屜。藥板上的鋁箔包裝有被重新密封的痕跡,邊角殘留著透明膠帶的微光。她捏出一粒藥片放在手心,質地比往常鬆散,湊近鼻尖聞到淡淡的杏仁味
——
這不是她常吃的那種。
走廊傳來鑰匙碰撞的輕響。
林晚的心跳瞬間停滯。她明明記得把備用鑰匙串掛在玄關掛鉤上,此刻卻清晰地聽見金屬摩擦聲正從樓梯口傳來。她抓起畫架旁的美工刀,踮腳走到畫室門口。
聲音停在了臥室門前。緊接著是輕微的轉動鎖孔聲。
誰在那裡
林晚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冇有迴應。但她能肯定,剛纔確實有聲音。這種確定性讓她脊背發涼
——
作為自由插畫師,她對聲音的敏感度遠超常人,混音時連
0.1
秒的誤差都能分辨。
臥室門突然從裡麵被拉開一條縫。
林晚握緊美工刀衝過去,門縫裡卻空無一人。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裡浮動著無數塵埃。她檢查門鎖,發現鎖舌上有新鮮的刮痕,像是被某種細鐵絲撬動過。
床頭櫃上的玻璃杯裡,水少了三分之一。她清楚記得昨晚睡前隻倒了半杯,而且自己從不喝隔夜水。
林晚打開手機監控軟件,進度條卡在淩晨兩點十七分的位置。那段本該記錄臥室門口的錄像變成了均勻的灰色雪花,雪花的密度變化恰好形成某種摩爾斯電碼的節奏。她截下圖譜發給做通訊工程師的朋友,對方半小時後回了條語音:這玩意兒翻譯出來是
'
出來
',你在搞什麼加密藝術
閣樓的入口藏在衣帽間最深處,被一排舊衣櫃擋住。林晚移開第三個衣櫃時,積塵的木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通往閣樓的摺疊梯鏽跡斑斑,她每踩上一級,都能聽到金屬疲勞的咯吱聲。
手機電筒的光束掃過佈滿蛛網的空間,照亮無數蒙著白布的傢俱。空氣裡飄浮著樟腦丸和黴味混合的氣息,讓她想起小時候打開外婆樟木箱的味道。光束突然被某個反光物截斷
——
角落的三腳架上,罩著防塵布的物體正散發著微弱的藍綠色光暈。
掀開布的瞬間,林晚的呼吸漏了一拍。琉璃檯燈的鬱金香燈罩在光束下流轉著深海般的光澤,底座的銅質花紋已經氧化發黑,但
YW
兩個縮寫字母依然清晰可辨。這是她在母親日記裡見過的筆跡,那年母親在療養院寫的最後幾頁日記,落款處都有這個縮寫。
她的手指剛觸碰到冰涼的玻璃燈罩,整盞燈突然亮起。藍光穿透半透明的玻璃,在對麵牆壁上投射出奇異的光斑。林晚順著光軌看去,那裡掛著一幅被油紙覆蓋的油畫,尺寸幾乎占據了整麵牆。
油紙被釘槍固定在畫框上,釘子鏽得很厲害。林晚撕開一角,露出的畫麵讓她胃裡一陣痙攣
——
畫中女人穿著白色連衣裙站在客廳中央,麵容與鏡中那個
慢半拍
的倒影一模一樣。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女人身後的壁爐上擺放著七個青花瓷瓶,而現在那裡隻有六個。
當她扯掉整張油紙時,油畫右下角的簽名刺痛了眼睛:YW,1997
年夏。
這年夏天,正是母親在日記裡寫
她開始躲著我
的那個季節。
檯燈突然閃爍起來,藍光逐漸變成詭異的紅色。林晚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射在油畫上,與畫中女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她下意識地抬起左手,畫中人也抬起左手,虎口處那枚淡褐色的痣在紅光下格外清晰。
你是誰
林晚對著油畫輕聲問,聲音在空曠的閣樓裡形成迴音。
畫中人的嘴唇似乎動了動。
樓下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巨響,緊接著是水龍頭被擰開的嘩嘩聲。林晚衝下閣樓時,看到客廳的穿衣鏡碎在地上,鏡片拚出的圖案正是那張兩個女孩的兒童畫。而衛生間的鏡子前,不知何時多了一件白色連衣裙,領口彆著的珍珠胸針正滴著水,嗒,嗒,嗒,落在瓷磚上的聲音與她童年噩夢的腳步聲完美重合。
手機在這時收到一條簡訊,來自那個早已登出的舊號碼:第七個瓶子在你床底。
林晚猛地掀開床墊,床板下露出一個暗格。暗格裡的青花瓷瓶裡,插著一束乾枯的白玫瑰,花瓣間夾著半張泛黃的報紙
——1998
年
3
月
17
日的社會版,標題用黑體字印著:青年女子失蹤,警方正在調查。照片上的女人笑靨如花,穿著的白色連衣裙與衛生間那件一模一樣。
她的名字叫葉晚,報紙上的戶籍地址就是這棟房子。
檯燈底座的
YW,原來是葉晚的拚音首字母。
林晚癱坐在地上,突然想起那些鏡中自己的肖像畫。畫中人物的右手虎口處,都有一顆若隱若現的痣。而此刻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那枚淡褐色的印記不知何時悄然浮現,正隨著心跳微微發燙。
水龍頭的流水聲突然停止。寂靜中,她聽見鏡子碎片裡傳來一聲歎息,帶著熟悉的、屬於她自己的聲線:終於找到你了。
3
閣樓裡的真相
木箱邊緣卡著半片乾枯的玫瑰花瓣,與床底青花瓷瓶裡的花瓣紋路完全吻合。林晚用美工刀撬開嵌在木箱四角的銅片,發現箱體是用老宅閣樓的地板改造的,內側還保留著當年鋪設時的編號
——3-17,正是葉晚失蹤的日期。
掀開箱蓋的瞬間,夜巴黎
香水的氣息混著樟木的味道撲麵而來,濃度恰好是母親梳妝檯那瓶的三倍。林晚記得社區醫院的護士說過,嗅覺記憶最能喚醒深層潛意識,她的鼻腔突然泛起酸楚,一段模糊的畫麵閃過腦海:陽光穿過百葉窗,落在梳妝檯上的香水瓶上,瓶身反射的光斑在牆上跳動,像串不安分的音符。
十幾件連衣裙按照季節順序疊放,領口都縫著同一款式的布標,上麵用藍線繡著細小的
葉
字。最上麵那件月白色旗袍的盤扣是翡翠材質,在光線下泛著幽綠的光,讓林晚突然想起張奶奶送的餛飩裡混著的碎鏡片
——
顏色竟完全一致。
皮質日記的封麵上燙著暗紋,細看是纏枝蓮圖案,與油畫裡壁爐上的花瓶紋飾相呼應。第一頁的字跡娟秀有力,墨水呈現出深淺不一的色澤,顯然是用同一支鋼筆書寫,卻換過不同批次的墨水。林晚對著光透視紙頁,發現
1996
年
5
月
21
日那篇日記的行距間,有用指甲刻下的淺痕:他書房第三層有暗格。
她快速翻閱到
1998
年
7
月的記錄,注意到一個細節:所有提到
她
的段落,墨水都比其他部分更渾濁。當翻到
7
月
3
日那頁時,紙角有處明顯的褶皺,展開後露出被壓住的半行字:她的左肩胛骨有顆硃砂痣。林晚猛地撩起睡衣,鏡子裡映出左肩上那顆從小就有的紅痣,形狀像粒飽滿的紅豆。
首飾盒的黃銅鎖釦上刻著微型蓮花,打開時發出
哢噠
輕響,與淩晨臥室門的鎖舌聲頻率相同。銀質戒指內側的刻字深淺不一,YW
的刻痕明顯比
LW
深,邊緣還留著新刻的毛刺
——
顯然是後來補刻上去的。林晚把戒指套進無名指,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突然想起七歲那年從療養院回家,養父遞給她一箇舊首飾盒,說
你媽媽留下的,裡麵空無一物。
樓下傳來窗簾摩擦的窸窣聲時,林晚正用手機拍攝日記內容。她抓起那盞琉璃檯燈,底座的銅片在跑動中發出叮噹聲,與童年噩夢裡的腳步聲逐漸重合。客廳的落地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縫隙裡透進的光線在地板上拚出奇怪的圖案,像幅未完成的拚圖。
臥室門虛掩著,門縫裡滲出藍色的光。林晚推開門的瞬間,看到衣櫃鏡麵反射出奇異的景象
——
鏡中站著穿白色連衣裙的自己,左肩上的硃砂痣變成了黑色,而現實中她明明穿著灰色衛衣。
不要相信鏡子裡的人。
母親臨終前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清晰得彷彿就在昨天。那年她十歲,母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輸著液的手緊緊抓著她的手腕,針頭都差點脫落,記住,當你在所有鏡子裡看到同一個陌生人,就是她要回來的時候。
衣櫃門突然自動滑開,那件月白色旗袍懸在衣架上,領口的翡翠盤扣正對門口。林晚的手指剛觸到絲滑的麵料,整麵衣櫃鏡突然蒙上白霧,霧中浮現出模糊的字跡:最後一頁在畫框後。
她轉身衝向畫室,第
37
幅自畫像的畫框後麵果然藏著半張紙。上麵的字跡潦草淩亂,墨水洇透了紙背:
他們給她灌了會失憶的藥,說這樣就能讓她成為新的我。那個男人不是她的父親,是我的丈夫。他殺了我,就埋在竹林裡。現在他要來殺她了,因為她開始想起一切......
最後幾個字被血漬覆蓋,暗紅色的印記邊緣呈鋸齒狀,像是用指甲抓撓過。
窗外突然傳來汽車引擎聲。林晚撩開窗簾一角,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車牌號的後三位是
197——
正是那些異常聲響時長的倍數。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車裡下來,手裡提著黑色公文包,步履蹣跚地走向大門。
是多年未見的養父。他鬢角的白髮比記憶中多了許多,但走路時習慣性拖地的姿勢冇變,鞋跟敲擊地麵的節奏,與滴水聲、腳步聲、甚至她心跳的頻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臥室的鏡子突然發出碎裂的脆響。林晚回頭時,看到無數個穿旗袍的自己從鏡麵碎片裡爬出來,每個都在微笑,每個的右手虎口都有那顆淡褐色的痣。她們的嘴唇開合著,發出重疊的聲音:
他來了。
該記起來了。
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林晚的左手不受控製地抬起,撫摸著肩胛骨的硃砂痣。那裡正在發燙,彷彿有團火要從皮膚裡燒出來。她抓起桌上的美工刀劃向鏡麵,碎片飛濺的瞬間,她看到了完整的畫麵
——
七歲的她躲在閣樓木箱裡,透過縫隙看到養父用白布蓋住葉晚的臉;母親抱著她跑出竹林,把銀戒指塞進她手裡;精神病院裡護士給她喂藥時,鏡子裡映出葉晚悲傷的臉;那些扭曲的自畫像,其實一直畫的是同一個人。
玄關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林晚握緊美工刀走向門口,路過客廳時,壁爐上突然多了第七個青花瓷瓶,瓶身映出她此刻的模樣
——
穿著月白色旗袍,虎口處有顆淡褐色的痣,左肩上的硃砂痣正在變成蓮花的形狀。
門開了。養父站在門口,公文包掉在地上,露出裡麵的東西:一疊泛黃的照片,最上麵那張是兩個女孩的合影,穿紅裙的葉晚和穿藍裙的林晚,手牽著手站在老宅的院子裡,背景裡的竹林深處,隱約有個男人舉著相機。
你終於記起來了。
養父的聲音嘶啞,嘴角卻帶著詭異的笑意,她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年。
林晚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美工刀正穩穩地握在虎口有痣的那隻手裡。鏡子裡的她,和油畫裡的葉晚,同時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4
她已經出來了
酒店房間的中央空調發出老舊的嗡鳴,將
夜巴黎
香水的氣息送進每個角落。林晚盯著手機螢幕上的簡訊,指尖在
刪除
鍵上懸停了三分鐘
——
這則簡訊的發送時間顯示為
20:17,與所有異常事件的基準時間分秒不差。
她猛地掀開被子衝向衛生間,鏡子裡的自己正對著她歪頭微笑。林晚抬手摸向嘴角,現實中的皮膚冰涼僵硬,而鏡中人的嘴唇已經咧開到耳根,露出整齊的白牙。更詭異的是,鏡中影像穿著那件月白色旗袍,領口的翡翠盤扣在燈光下泛著冷光,與她身上這件酒店浴袍形成荒誕的對照。
你到底想怎樣
林晚的拳頭砸在鏡麵,玻璃傳來沉悶的震動。鏡中人的動作慢了半拍,笑容卻愈發清晰,右手緩緩抬起,指向她的左肩胛骨。那裡的硃砂痣正在發燙,像有枚燒紅的硬幣貼在皮膚上。
手機在床頭櫃震動起來,螢幕亮起時映出一串熟悉的數字
——
三年前登出的舊號碼。林晚按下接聽鍵,聽筒裡傳來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夾雜著水滴落在金屬上的輕響。
準備好做完整的自己了嗎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帶著水汽的濕意,衣櫃第三格有件東西,是你七歲那年藏的。
林晚踉蹌著打開衣櫃,在最深處摸到個硬紙筒。展開裡麵的畫紙時,她的呼吸驟然停止
——
這是幅未完成的油畫,畫麵左側是穿紅裙的葉晚,右側是穿藍裙的自己,兩個女孩的手在畫布中央即將相握,接縫處卻塗滿了黑色顏料。畫的右下角標註著日期:1998
年
7
月
28
日。
正是日記裡提到的
交換日。
走廊傳來緩慢的腳步聲,嗒、嗒、嗒,與老宅滴水聲的節奏完美重合。林晚抓起畫紙塞進浴袍口袋,抓起房卡衝向門口。貓眼外空無一人,但門板上的安全鏡裡,映出個穿白色連衣裙的身影正站在電梯口,手裡把玩著枚銀質戒指。
電梯下行時,林晚數著樓層數字,突然發現每層按鈕的熒光都呈現出不同的顏色
——17
樓是普魯士藍,7
樓是硃砂紅,3
樓是翡翠綠,與那些異常現象的關鍵元素一一對應。當電梯停在
3
樓時,門打開的瞬間,她看到鏡麵牆壁上貼滿了自己的肖像畫,從七歲到二十七歲,每張畫的眼睛都被挖去,取而代之的是葉晚的瞳孔。
啊!
林晚尖叫著按關門鍵,卻在電梯門合上的刹那,看到所有畫像的嘴角同時上揚。
消防通道的應急燈在頭頂閃爍,紅光將樓梯間切割成明暗交錯的格子。林晚跑到七樓平台時,發現這裡的窗戶玻璃裂成蛛網狀,每個碎片裡都映出個穿旗袍的女人。她扶著牆壁喘息,手掌摸到片潮濕的液體,湊近鼻尖聞到鐵鏽味
——
是血。
手機在這時震動,新簡訊附帶的照片讓她胃裡翻江倒海:竹林深處的泥土被翻開,露出半截白色連衣裙,領口彆著的藍色琉璃胸針沾著新鮮的泥土,形狀像滴凝固的眼淚。照片下方有行小字:她的身體找到了,靈魂還在等你。
騙子!
林晚對著手機低吼,三年前警方確實在竹林發現過骸骨,但法醫鑒定結果顯示那是名中年男性。她突然想起養父公文包裡掉出的照片,背景裡舉相機的男人手腕上,戴著塊與骸骨同時發現的勞力士手錶。
三樓平台的鐵門被風吹得吱呀作響。林晚推開門的瞬間,看到對麵牆壁鑲嵌著整麵鏡牆,無數個自己的倒影正在同步轉身。當最後一個倒影轉過來時,她終於看清了
——
所有鏡中人的左肩胛骨都有顆黑色的痣,形狀像朵盛開的蓮花。
1991
年出生的林月,1998
年出生的林晚。
鏡中傳來重疊的聲音,其實從來冇有兩個女孩,隻有被分成兩半的靈魂。
林晚的手指不受控製地撫向胸口,那裡彆著枚陌生的胸針
——
藍色琉璃材質,正是照片裡的那枚。她明明記得衝進電梯時什麼都冇帶,但胸針的彆針已經在衣服上留下了針孔,邊緣還沾著她的體溫。
手機突然自動播放一段錄音,是母親臨終前的聲音,比鐵皮盒裡的更完整:……
當年葉晚懷孕時被診斷出精神分裂,她堅信肚子裡有兩個靈魂。你出生後她就失蹤了,我們找到你時,你手裡攥著這枚戒指……
錄音戛然而止的瞬間,鏡牆突然炸裂。林晚在碎片飛濺中看到了真相:葉晚根本冇有死,她在
1998
年生下雙胞胎後精神崩潰,養父為了掩蓋家族醜聞,將其中一個女嬰(林晚)送到精神病院,對外宣稱葉晚失蹤;另一個女嬰(林月)被秘密撫養,七歲那年試圖逃跑時被誤殺,屍體埋在竹林;而現在的林晚,是被植入了林月記憶的葉晚本人。
不
——
林晚捂住耳朵,卻擋不住腦海裡湧來的畫麵:她穿著白色連衣裙在畫室作畫,鏡子裡映出張陌生的臉;她給嬰兒喂藥,標簽上寫著
記憶抑製劑;她把銀戒指塞進女嬰手裡,戒指內側刻著剛補上去的
LW。
酒店後門的小巷積著汙水,倒映著破碎的霓虹。林晚撞碎的鏡子碎片散落在地,拚出的圖案正是那幅兩個女孩的兒童畫。當她的影子與鏡中倒影重疊時,所有碎片突然同時亮起藍光,在地麵投射出完整的日記最後一頁:
我把善良給了林月,把藝術天賦給了林晚。當她們的影子在七月十七日重合,我就能找回完整的自己。那個男人以為殺了林月就能阻止這一切,卻不知道我早已把靈魂碎片藏在了畫裡……
手機在這時收到最後一條簡訊,來自她現在的號碼:看看你的右手。
林晚抬起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正在發燙,YW
和
LW
的刻痕逐漸融合,變成朵完整的蓮花。虎口處的淡褐色痣開始擴散,沿著血管爬向心臟的位置。她看向水坑裡的倒影,穿旗袍的女人正對她伸出手,左肩胛骨的硃砂痣在霓虹下泛著紅光。
三公裡外的老宅裡,畫室的自畫像完成了最後的蛻變。鏡中的女人穿著月白色旗袍,左手戴著銀戒指,右手握著油畫筆,嘴角噙著釋然的微笑。畫的右下角,兩個簽名完美交織:YW
&
LW,2023
年
7
月
17
日。
衣櫃深處的歎息聲與酒店小巷的夜風共振,穿堂而過時捲起滿地的鏡子碎片。其中最大的那塊裡,穿旗袍的女人終於轉過身,左肩胛骨的硃砂痣在月光下綻放成蓮花,與二十五年前那幅未完成的油畫完成了跨越時空的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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