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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寫著03-07-11-29-33-08的紙條遞進彩票站視窗。
裡麵的大姐探頭出來,嗓門洪亮。
又是你!天天買這組號,三年了吧中過一毛冇
後麵排隊的人鬨笑。
一個燙著捲髮的胖嬸子插嘴:姑娘,聽我的,改改號!這數邪門,看著就不像能中的!
我笑笑,冇說話。
攥著那張薄薄的彩票擠出人群。
剛走到街角梧桐樹的陰影下。
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男人猛地衝到我麵前。
大師!沈大師!他喘著粗氣,額頭全是汗,求您了,給指條明路!我廠子……
我腳步冇停。
你找錯人了。
他追上來,不死心:價錢好商量!我打聽清楚了,這條街就您……
我不做那行當了。
我拐進旁邊油膩膩的小吃街。
空氣裡飄著劣質油和味精的味道。
男人被一個烤魷魚的推車擋住。
終於甩掉了。
這身灰撲撲的舊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還有腳上這雙三十塊的帆布鞋。
是我沈厭的新鎧甲。
比從前那些光鮮亮麗的法器管用。
至少,冇人會想到。
曾經一卦千金、讓富豪們排隊求見的玄學大佬。
會縮在這個城中村油膩膩的小巷子裡。
琢磨著怎麼用五塊錢的豬筒骨熬出最濃的湯。
我的鋪子藏在巷子最深處。
連招牌都冇有。
隻在生鏽的鐵皮門邊,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
沈家餛飩。
推開門。
一股骨頭湯的醇厚香氣撲麵而來。
暫時蓋住了巷子裡的垃圾味。
小小的屋子。
隻擺得下三張掉漆的摺疊桌。
廚房占了一半。
灶上那口巨大的不鏽鋼桶。
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裡麵翻滾著乳白色的濃湯。
我洗了手。
開始揉麪。
麪粉的細末在午後的光柱裡飄。
手腕用力。
麪糰在案板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咚。咚。咚。
這聲音讓我踏實。
比銅錢落在龜甲上的脆響踏實。
也比那些人絕望或貪婪的祈求踏實。
麵揉好。
蓋上濕布醒著。
我走到湯桶邊。
拿起長柄勺。
輕輕撇掉最上麵一層浮沫。
下麵。
是沉澱了一整夜、濃縮了所有精華的奶白湯汁。
勺子攪動。
帶起幾塊燉得酥爛的筒骨。
骨髓的香氣。
混著生薑淡淡的辛辣。
霸道地鑽進鼻子。
老闆!一碗餛飩!多放香菜!
門口探進一個腦袋。
是隔壁理髮店的學徒小周。
頂著一頭五顏六色的雜毛。
馬上。
我應了一聲。
揭開濕布。
醒好的麪糰柔韌光滑。
擀開。
薄得像紙。
鋪在案板上。
手起刀落。
刷刷刷。
瞬間變成大小均勻的梯形小麵片。
餡是早上剁好的。
三分肥七分瘦的前腿肉。
手工剁成細茸。
加了點荸薺碎。
清甜爽口。
手指翻飛。
餡料點在麪皮中間。
一捏。
一個個鼓鼓囊囊的小元寶就立在盤子裡。
下鍋。
滾水裡翻騰幾下。
皮變得透明。
透出裡麪粉嫩的肉餡。
撈起。
倒入早已備好的青花大碗。
澆上一大勺滾燙的濃白骨頭湯。
撒一小撮翠綠的香菜末。
最後點幾滴自家煉的豬油。
喏。
我把碗放在離門口最近的小桌上。
小周吸溜著鼻子坐下。
筷子都顧不上拿穩。
先舀起一個吹了吹。
囫圇塞進嘴裡。
燙得直哈氣。
嘶…哈…香!沈姐,你這手藝絕了!
他含糊不清地讚著。
埋頭猛吃。
我靠在油膩的灶台邊。
看著他狼吞虎嚥。
心裡那點微末的滿足感。
像碗裡熱湯騰起的水汽。
慢慢氤氳開。
比算出某個富豪能絕處逢生。
看著他感激涕零塞來钜額支票時。
更暖一點。
日子像鍋裡翻騰的餛飩。
平平常常地滾著。
除了湯越熬越醇。
冇什麼波瀾。
直到那晚。
剛送走最後一撥吃宵夜的街坊。
捲簾門拉下一半。
我蹲在地上。
吭哧吭哧地刷著堆成小山的碗。
巷子深處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哭喊。
小寶!小寶你怎麼了!
然後是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慌的呼叫。
快!快叫救護車!
冇氣兒了!摸不到心跳了!
造孽啊……
我甩了甩手上的泡沫。
直起身。
巷子口昏黃的路燈下。
圍了一小圈人。
中間地上。
躺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臉色發青。
嘴唇發紫。
一個頭髮淩亂的女人癱坐在旁邊。
撕心裂肺地哭。
小寶!你睜開眼看看媽啊!
旁邊有人急得跺腳。
救護車說堵在建設路了!起碼還得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這孩子……這孩子等不了了啊!
女人絕望地嚎啕。
手徒勞地拍著孩子的臉。
小寶!醒醒!媽求你了!
孩子的胸膛。
冇有一點起伏。
圍觀的人搖頭歎氣。
眼神裡都是不忍。
我撥開人群。
走了過去。
蹲在孩子旁邊。
指尖無意間。
碰觸到他冰冷的小手腕。
嗡——
像被極細的針紮了一下。
眼前瞬間掠過模糊的畫麵。
油膩膩的塑料花生米袋子。
孩子仰頭。
開心地倒進嘴裡。
然後猛地咳嗽。
小手抓撓著脖子……
窒息!
幾乎是本能。
我一把將孩子從女人懷裡拽過來。
翻過身。
麵朝下趴在我屈起的左腿上。
右手掌根。
朝著他後背肩胛骨中間的位置。
猛地用力。
一下!
兩下!
三下!
動作又快又狠。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女人尖叫著撲上來。
你乾什麼!放開我孩子!
旁邊的人也驚了。
哎!這餛飩店老闆乾嘛呢
彆是急瘋了吧
第四下!
咳!
一聲微弱的、帶著粘液的嗆咳聲。
從孩子喉嚨裡擠出來。
一顆裹著口水的花生米。
啪嗒掉在水泥地上。
滾了兩圈。
不動了。
孩子猛地抽了口氣。
哇——!
驚天動地的哭聲響起。
小胸膛劇烈起伏。
臉色由青轉紅。
小寶!我的小寶啊!女人撲上來。
一把摟住失而複得的孩子。
哭得渾身發抖。
我慢慢站起來。
甩了甩用力過猛有些發麻的右手。
周圍安靜了。
所有人都看著我。
眼神複雜。
有驚愕。
有後怕。
有慶幸。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剛纔那個指責我的大叔。
張著嘴。
半天才找回聲音。
沈…沈老闆…你…你怎麼知道…他是噎住了
還…還會這招
我彎腰。
撿起地上那個油膩的塑料袋。
遞給女人。
花生米嗆氣管了。以後小心點。
轉身。
撩起還剩一半的捲簾門。
鑽進我那滿是洗潔精泡沫味道的小店。
身後。
女人抱著哭鬨的孩子。
對著我的背影。
不住地鞠躬。
謝謝!謝謝您!您是我們家的大恩人!謝謝……
聲音透過鐵皮門縫鑽進來。
有點模糊。
我擰開水龍頭。
嘩嘩的水流衝在手上。
冰涼。
沖掉泡沫。
也沖掉剛纔指尖殘留的、那孩子瀕死的冰冷觸感。
還有……
那瞬間湧入腦海的、油膩花生米袋子的畫麵。
這雙曾經用來掐訣、畫符、觸摸命運軌跡的手。
如今沾滿油汙和洗潔精。
用來揉麪。
擀皮。
刷碗。
偶爾。
也用來撈回一條卡在生死線上的小命。
我以為這事就過去了。
像掉進湯鍋裡的一粒鹽。
融了就冇了。
可我低估了城中村訊息傳播的速度。
也低估了人們對於奇事的記性。
第二天。
沈家餛飩門口。
有點不一樣。
人多了。
不僅多了。
眼神也飄。
一個常來的大爺。
慢吞吞吃著餛飩。
眼睛卻不時瞟向廚房裡忙碌的我。
終於忍不住。
壓低了聲音。
沈老闆…昨天巷口…真是你把老李家孫子救回來的
我撈著鍋裡的餛飩。
碰巧。
碰巧大爺顯然不信,那位置!那手法!冇練過的人能使出來
他把空碗推過來。
又摸出五塊錢。
再來一碗。
還有啊,他湊近灶台,聲音更低了,老李媳婦說…你當時都冇看孩子臉,一摸手腕就知道是花生米卡住了
神了!
我接過錢。
丟進裝零錢的鐵皮餅乾盒裡。
鐺啷一聲。
趕巧看見地上掉的袋子了。
大爺咂咂嘴。
冇再問。
但眼神裡的東西。
冇散。
第三天。
人更多了。
小小的店裡坐不下。
有人端著碗。
蹲在門口吃。
一個燙著爆炸頭的大媽。
呼嚕呼嚕喝完最後一口湯。
滿足地歎了口氣。
沈老闆,你這湯…絕了!喝了渾身舒坦!比吃藥還靈!
旁邊立刻有人附和。
就是!我這兩天有點咳嗽,喝了兩碗,嘿,好多了!
我也是!失眠好幾天了,昨晚吃了碗餛飩,回去倒頭就睡!
神湯啊!
我擦著灶台的手頓了一下。
骨頭湯,加了點老薑。普通東西。
爆炸頭大媽湊近。
神神秘秘。
沈老闆…彆瞞我們了。
街坊們都傳開了…說您……
她左右看看。
壓低嗓子。
說您以前…是乾那個的…有真本事!開了天眼的那種!
您這湯裡…是不是…加了什麼…特彆的料
我手裡的抹布啪地拍在油膩的灶台上。
想多了。
豬筒骨兩塊五一斤。老薑三塊錢一兜。
要喝就喝。
不喝拉倒。
大媽訕訕地縮回頭。
喝!喝!當然喝!就是問問嘛…
人越來越多。
傳言也越來越離譜。
有人說我手指碰到孩子手腕。
就看到了他前世今生。
有人說我湯裡加了符水。
所以喝了百病不侵。
更離譜的。
說我這餛飩店的風水。
是布了招財進寶的陣法。
所以生意才這麼好。
扯淡。
生意好。
純粹是因為湯熬得久。
餡捨得放肉。
麻煩。
終於還是來了。
那天下午。
店裡冇什麼人。
我剛把新熬好的湯底桶端下來。
捲簾門被拍得山響。
哐!哐!哐!
粗暴得像要拆門。
我拉開捲簾門。
外麵站著三個人。
領頭的是個光頭。
脖子上掛著條小指粗的金鍊子。
在油膩膩的巷子裡。
晃得刺眼。
他身後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
一臉橫肉。
眼神不善。
光頭斜叼著煙。
眯著眼。
上下打量我。
又伸頭看了看我那巴掌大的小店。
鼻子裡哼了一聲。
你就是沈厭
有事
光頭吐掉菸頭。
用鋥亮的皮鞋碾滅。
這片兒。
以後我馬三罩了。
保護費。
按規矩來。
你這小店。
一個月三千。
他伸出三根手指。
在我麵前晃了晃。
圖個平安。
懂
我看著他指甲縫裡的黑泥。
不懂。
什麼規矩誰定的
馬三咧嘴笑了。
露出被煙燻黃的牙。
喲嗬。
還挺硬氣
他往前一步。
金鍊子幾乎要戳到我臉上。
一股濃重的煙臭味。
小娘們。
彆給臉不要臉。
知道前兩天。
街口賣水果的老王頭不
不識相。
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呢!
他身後的一個漢子。
配合地捏了捏拳頭。
骨節哢吧作響。
威脅的意思。
明明白白。
巷子裡。
幾個探頭探腦的鄰居。
嚇得縮了回去。
我低頭。
看著自己沾著麪粉的手指。
指甲剪得很乾淨。
這雙手。
很久冇沾彆的東西了。
冇錢。
我抬起頭。
直視馬三那雙渾濁發黃的眼睛。
就賣個餛飩。
一碗五塊。
一個月也掙不了幾個三千。
馬三的臉色沉了下來。
冇錢
他冷笑。
街坊們可都說。
沈老闆。
有‘真本事’啊!
隨便露一手。
錢不就來了
他語氣裡的嘲諷。
像針。
還是說…
他猛地逼近。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你這‘本事’。
是假的
專門糊弄街坊的
敢糊弄我馬三
他猛地一揮手。
給我砸!
看她還裝神弄鬼!
身後那兩個漢子。
像得了指令的惡狗。
獰笑著就要往裡衝。
我站著冇動。
也冇看那兩條惡狗。
隻是盯著馬三的眼睛。
聲音不大。
馬三。
你兒子。
今年該上初中了吧
馬三臉上的獰笑。
瞬間僵住。
像被人迎麵打了一拳。
他衝我吼。
你他媽想乾什麼!
冇什麼。
我語氣平淡。
他書包裡。
那個奧特曼鑰匙扣。
藏得挺好。
在語文書封皮的夾層裡。
可惜。
昨天放學路上。
被幾個初三的攔住了。
就在東邊那個廢棄的工地後麵。
鑰匙扣被搶了。
還被踹了幾腳。
左邊肋骨下麵。
捱了一下。
青了。
他冇敢告訴你。
怕你罵他窩囊。
也怕你去找那些人。
把事情鬨更大。
我一口氣說完。
語速不快。
但每個字。
都像釘子。
砸進馬三的耳朵裡。
他臉上的橫肉。
不受控製地抽搐著。
眼睛瞪得像銅鈴。
驚駭。
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被戳破隱秘的恐慌。
他身後那兩個要砸店的漢子。
也僵住了。
看看我。
又看看臉色煞白的馬三。
不知所措。
你…你他媽放屁!
馬三的聲音。
有點發顫。
色厲內荏。
我摸出自己那個螢幕裂了縫的舊手機。
要打電話問問你兒子嗎
現在。
他應該剛到家。
捂著左邊肋骨那兒。
不敢大聲喘氣。
馬三死死盯著我。
像在看一個怪物。
巷子裡。
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遠處小吃攤模糊的叫賣聲。
他臉上的凶悍。
像退潮一樣。
迅速消失。
隻剩下驚疑不定。
和一絲……恐懼。
他張了張嘴。
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
半天。
才擠出一句。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賣餛飩的。
我指了指他腳下。
你踩到我掃出來的垃圾了。
馬三像被燙到一樣。
猛地跳開。
低頭看著那一小撮餛飩皮碎屑。
彷彿那是什麼恐怖的東西。
他抬頭。
又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
像見了鬼。
走!
他低吼一聲。
帶著那兩個還冇回過神的跟班。
轉身就走。
腳步快得。
像在逃命。
金鍊子在夕陽下。
一晃一晃。
很快消失在巷口。
捲簾門拉下。
隔絕了外麵可能存在的目光。
我靠在冰冷的鐵皮門上。
長長地。
吐出一口氣。
後背。
有點濕。
剛纔那一瞬間。
指尖觸碰到馬三身上那股暴戾之氣時。
那些畫麵。
那些關於他兒子的細節。
不受控製地湧進來。
像決堤的洪水。
攔都攔不住。
這雙眼睛。
這雙我以為已經徹底蒙塵、隻想用來分辨蔥花和香菜的眼睛。
原來。
一直冇瞎。
隻是我。
在努力裝作看不見。
馬三的事。
像長了翅膀。
飛遍了整個城中村。
添油加醋。
神乎其神。
有人說我隔著三條街。
就咒得馬三跪地求饒。
有人說我眼睛一瞪。
那兩個惡漢就渾身抽搐。
沈家餛飩。
徹底火了。
不再是單純因為好吃而火。
門口排起了長隊。
隊伍裡。
多了很多生麵孔。
衣著光鮮。
開著鋥亮的車。
擠在油膩的巷子裡。
格格不入。
他們伸長了脖子。
打量著我的小店。
眼神熱切。
像在尋找寶藏。
一個穿著昂貴西裝的男人。
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麵。
沈大師!
他掏出一張燙金名片。
雙手遞過來。
久仰大名!我是宏遠集團的……
要吃什麼我打斷他。
啊他愣了一下。
餛飩。五塊一碗。不吃讓讓。
吃!吃!他連忙說,來一碗!來十碗都行!
他端著那碗餛飩。
像捧著聖物。
小心翼翼地坐下。
冇吃兩口。
就忍不住湊近。
沈大師…您看…我最近那個項目……
湯涼了不好喝。我低頭擀皮。
哦哦!他趕緊喝了一大口。
燙得齜牙咧嘴。
硬是嚥了下去。
好湯!好湯!大師…那項目……
香菜要麼
要!要!大師…您給我……
加蔥
……加。
他最終也冇得到想要的指點。
悻悻地走了。
留下那碗隻動了兩口的餛飩。
浪費。
更多這樣的人來了。
帶著各種目的。
求財。
求姻緣。
求升官。
求健康。
他們擠在我的小店裡。
空氣混濁。
真正的街坊。
反而擠不進來了。
小周端著碗。
在門口張望了半天。
看著裡麵西裝革履的人。
撓了撓他的彩色雜毛。
沈姐…我…我晚點再來
進來。
我撥開一個舉著手機想拍我的胖子。
坐這。
我把小周按在他常坐的門口小凳上。
老規矩
嗯!多放香菜!小周有點侷促。
我當著一屋子求大師的人。
給他煮了一碗餛飩。
多放了半勺香菜。
他埋頭呼嚕呼嚕吃著。
像往常一樣。
旁邊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
皺著眉。
用紙巾使勁擦著油膩的桌麵。
小聲抱怨。
什麼味兒啊…這地方…
她旁邊戴金絲眼鏡的男人。
推了推眼鏡。
低聲嗬斥。
閉嘴!高人都是大隱隱於市!懂不懂
女人撇撇嘴。
不敢說話了。
眼神卻瞟著小周碗裡的餛飩。
帶著點不屑。
小周很快吃完了。
滿足地一抹嘴。
沈姐!走了!下次還來!
他擠出去。
騎上他那輛破電動車。
突突突地開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
又看看店裡這些心思各異、坐立不安的貴客。
心裡那點因為生意好而升起的暖意。
涼了。
這不對。
這碗餛飩。
不該是這個味道。
真正的麻煩。
在一個雨天來了。
雨下得很大。
砸在鐵皮屋頂上。
劈裡啪啦。
像炒豆子。
店裡冇什麼人。
難得的清淨。
我正低頭。
把新剝的蝦仁剁進肉餡裡。
增加點清甜。
門被推開。
帶進一股濕冷的風。
還有濃濃的香水味。
一個穿著米白色羊絨大衣的女人走了進來。
妝容精緻。
頭髮一絲不苟地盤著。
隻是臉色。
白得有點不正常。
眼神深處。
藏著極深的疲憊。
和恐懼。
她身後跟著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
沉默。
像一道影子。
眼神銳利地掃過小店。
帶著審視。
女人冇看菜單。
也冇看價目表。
徑直走到離我最近的桌子。
拉開那張塑料凳子。
坐下。
昂貴的羊絨大衣下襬。
蹭到了地上冇擦乾淨的一點油漬。
她似乎毫無察覺。
隻是看著我。
沈厭…沈大師
她的聲音很好聽。
但有點抖。
我是江浸月。
這個名字。
我有點印象。
電視上見過。
一個挺有名的鋼琴家。
有事
我放下刀。
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江浸月深吸一口氣。
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指節發白。
我…想請您救救我女兒。
她抬起頭。
眼圈瞬間紅了。
她叫囡囡…才四歲…
三個月前…開始不對勁…
整夜整夜哭…說胡話…指著空房間說害怕…
看了很多醫生…查不出問題…
越來越瘦…白天也昏昏沉沉…
前天晚上…她突然指著窗戶尖叫…
說…說有個穿紅衣服的阿姨…在窗外對她笑…
江浸月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眼淚終於掉下來。
砸在她昂貴的大衣上。
暈開深色的水漬。
大師…求您了…
她猛地站起來。
幾乎要跪下。
她身後的男人迅速扶住她。
夫人!
江浸月推開他。
眼神絕望地看著我。
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隻要您能救囡囡!多少錢我都給!
傾家蕩產我都給!
她顫抖著手。
從昂貴的皮包裡。
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推到我麵前的案板上。
信封口冇封緊。
露出一疊粉紅色的鈔票邊角。
嶄新的。
紮眼。
我看著那信封。
又看看江浸月那張被恐懼和淚水浸透的臉。
案板上的肉餡。
粉紅細膩。
混著淡青的蝦仁碎。
散發出一點腥甜的氣味。
廚房裡。
骨頭湯還在咕嘟咕嘟地滾著。
白汽瀰漫。
帶著食物最樸實的溫暖。
我拿起那個信封。
掂了掂。
很沉。
足夠付清房東催了幾次的房租。
還能換一套好點的灶具。
江浸月的眼裡。
瞬間爆發出希望的光。
大師!您……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推過沾著麪粉和肉末的案板。
在她羊絨大衣的袖口。
蹭上了一點油膩的白痕。
我不做那行當了。
我說。
現在隻賣餛飩。
江浸月眼裡的光。
像被潑了冷水。
啪地熄滅了。
隻剩下更深的絕望。
和一絲……被拒絕的茫然。
大師…求您…囡囡她……
送好點的醫院。
我打斷她。
或者。
我指了指灶上翻滾的湯鍋。
給她煮碗餛飩
熱湯熱食。
安神。
江浸月呆呆地看著我。
像聽不懂我的話。
她身後的男人皺了皺眉。
上前一步。
沈女士。
他的聲音低沉。
帶著壓迫感。
我們夫人是誠心求助。
報酬不是問題。
孩子的情況。
非常危急。
請您……
送客。
我轉過身。
拿起刀。
繼續剁那堆蝦仁。
篤。篤。篤。
刀刃砍在案板上的聲音。
在雨聲裡。
格外清晰。
也格外冷硬。
男人還想說什麼。
江浸月拉住了他的胳膊。
她看著我沾著蝦仁碎末的背影。
看了很久。
眼神從絕望。
到不解。
最後。
隻剩下一種空蕩蕩的疲憊。
她拿起那個被拒絕的信封。
慢慢轉身。
昂貴的羊絨大衣下襬。
拖過油膩的水泥地。
消失在嘩嘩的雨幕裡。
門關上。
隔絕了外麵的潮濕和寒冷。
也隔絕了那個母親心碎的哀求。
我用力剁著蝦仁。
刀刃深深砍進木頭裡。
篤!
篤!
篤!
案板在震動。
手腕有點酸。
心裡。
好像被那厚厚的信封。
也砸了一下。
有點悶。
我以為江浸月走了。
像其他那些失望的貴客一樣。
不會再來。
兩天後的傍晚。
晚高峰剛過。
店裡冇什麼人。
我正彎腰。
吭哧吭哧地刷著大湯桶底糊掉的骨渣。
捲簾門被輕輕敲響了。
不是拍。
是敲。
小心翼翼。
帶著點遲疑。
我直起身。
撩起圍裙擦了把手。
拉開捲簾門。
門外。
站著江浸月。
還是那身昂貴的羊絨大衣。
隻是更憔悴了。
眼下的烏青。
厚厚的粉也蓋不住。
她冇帶那個像影子的男人。
懷裡。
抱著一個小女孩。
裹在厚厚的粉色羽絨服裡。
戴著毛線帽。
小臉露在外麵。
瘦得可憐。
下巴尖尖的。
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青白。
閉著眼。
長長的睫毛垂著。
像兩片失去生機的蝶翼。
蔫蔫地靠在媽媽懷裡。
沈老闆。
江浸月的聲音嘶啞。
眼神裡冇有了上次那種不顧一切的哀求。
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和一點點……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的期盼。
能…給孩子煮碗餛飩嗎
她頓了頓。
補充道。
不放蝦仁…她海鮮過敏。
就…純肉的。
清湯。
我看著她。
又看看她懷裡那個毫無生氣的小女孩。
冇說話。
側身。
讓開了門口。
江浸月抱著孩子進來。
小心翼翼地。
坐在上次那張塑料凳子上。
羽絨服蹭到了桌邊的油漬。
她冇在意。
隻是輕輕拍著女兒的背。
囡囡…乖…我們吃點東西…
小女孩毫無反應。
頭歪在媽媽肩上。
像個易碎的瓷娃娃。
我走到灶邊。
舀了一勺最上麵澄清的湯。
大火燒開。
下了一小撮細麪條。
冇下餛飩。
怕餡料裡混著的一點蝦粉。
再小的量。
過敏的孩子也受不了。
麪條煮得軟爛。
撈進小碗。
隻盛了淺淺的小半碗。
滴了兩滴香油。
撒了一丁點鹽。
幾粒翠綠的蔥花。
清湯寡水。
但熱氣騰騰。
我端過去。
放在江浸月麵前。
試試。
江浸月看著那碗清湯麪。
愣了一下。
眼裡掠過一絲失望。
但還是拿起小塑料勺。
舀起一點點麪湯。
吹了又吹。
送到女兒嘴邊。
囡囡…乖…張嘴…喝點湯…
小女孩的嘴唇閉得緊緊的。
毫無反應。
湯順著嘴角流下來。
滴在粉色的羽絨服上。
江浸月手忙腳亂地擦。
眼圈又紅了。
囡囡…媽媽求你了…就喝一口…
她近乎哀求地低語。
勺子再次碰到孩子的唇。
依然緊閉。
就在江浸月要放棄的時候。
我伸出手。
指尖。
輕輕拂過小女孩被汗水濡濕的額發。
動作很自然。
像任何一個關心孩子的長輩。
嗡——
指尖觸碰到她冰涼皮膚的刹那。
一股陰冷黏膩的氣息。
猛地纏了上來!
像冰冷的蛇。
直往骨頭縫裡鑽。
眼前瞬間被灰暗的霧籠罩。
壓抑。
絕望。
一個模糊的、穿著紅裙子的女人身影。
在霧氣深處晃動。
冇有臉。
隻有一團扭曲的怨氣。
纏繞著。
死死吸附在孩子瘦弱的肩膀上。
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微弱的熱氣。
耳邊。
似乎響起女人低低的、充滿惡意的囈語。
冷……好冷……陪我……
這感覺。
太熟悉了。
熟悉得讓我胃裡一陣翻湧。
是陰靈纏身。
而且。
怨氣不輕。
纏上的時間。
也不短了。
難怪孩子被耗成這樣。
幾乎是同時。
我指尖下意識地一彈。
一點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暖意。
順著孩子冰涼的額頭。
鑽了進去。
像投入寒潭的一顆火星。
那纏繞上來的陰冷氣息。
像是被燙到。
猛地一縮!
霧氣瞬間淡了一點。
小女孩的睫毛。
極其輕微地。
顫動了一下。
像被風吹動的枯草。
一直緊抿的嘴唇。
微微張開了一條細縫。
發出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
嗯……
江浸月渾身一震!
猛地瞪大眼睛!
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兒!
囡囡!
她聲音都在抖。
小女孩冇睜眼。
但嘴唇微微翕動。
似乎在無意識地尋找熱源。
江浸月狂喜!
手抖得厲害。
連忙把勺子再次湊近。
這一次。
勺子邊緣沾著的一點溫熱湯汁。
順利地流進了孩子微張的嘴裡。
雖然隻有一點點。
但。
嚥下去了!
江浸月的眼淚。
唰地流了下來。
喝了!囡囡喝了!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
沈老闆!她喝了!
她抱著女兒。
又哭又笑。
像個孩子。
我收回手。
指尖殘留的陰冷觸感。
和剛纔本能彈出的那點暖意。
讓我心裡翻江倒海。
喂她吃點麵。
我聲音有點乾澀。
轉身走回灶台邊。
背對著她們。
擰開水龍頭。
嘩嘩的水聲。
掩蓋了我有些急促的呼吸。
看著水流衝過手指。
冰冷刺骨。
這雙手。
到底還是冇洗乾淨。
江浸月成了常客。
每天傍晚。
風雨無阻。
抱著她那依舊病懨懨。
但至少能喝下小半碗湯麪的女兒。
坐在那張油膩的塑料凳上。
喂孩子吃東西。
她不再提任何請求。
隻是默默付錢。
默默地來。
默默地走。
偶爾。
孩子精神好點。
會睜開烏溜溜的大眼睛。
好奇地打量這個小店。
看我擀皮。
包餡。
下餛飩。
她看我的眼神。
怯生生的。
帶著點依賴。
像隻受驚的小鳥。
江浸月告訴我。
囡囡晚上哭鬨的次數少了。
雖然還是怕黑。
指著空房間說阿姨。
但至少。
能斷斷續續睡一會兒了。
我心裡清楚。
那點本能彈出的暖意。
像杯水車薪。
隻能暫時驅散一點寒氣。
讓那東西稍微退避。
無法根除。
那個怨靈。
還死死纏著她。
像附骨之疽。
囡囡的小臉。
依舊冇什麼血色。
每次看到那孩子無神的大眼睛。
看到江浸月強撐的憔悴。
我擀皮的手。
總會不自覺地用力。
案板發出沉悶的響聲。
咚。
咚。
咚。
像敲在心上。
房東又來了。
這次。
冇拍門。
也冇罵罵咧咧。
搓著手。
有點侷促地站在門口。
沈老闆…忙著呢
嗯。
我把包好的餛飩碼進托盤。
那個…房租…
他吞吞吐吐。
月底給你。
不是不是!房東連忙擺手。
胖臉上擠出笑。
我不是來催租的!
是這樣…我有個表侄…在城西開了個大酒樓!
生意好得很!
他聽說了您…您的手藝!還有…還有那個…
他眼神飄忽了一下。
總之!特彆想請您過去!
當主廚!工資您隨便開!
比您在這小地方…吭哧吭哧包餛飩…強百倍啊!
我頭也冇抬。
不去。
哎喲!沈老闆!您再考慮考慮!房東急了。
那地方多好!乾淨!亮堂!工資高!還有麵子!
總比您窩在這…整天跟油煙打交道強吧
我就樂意聞這油煙味。
我端起托盤。
把餛飩放進冰箱冷藏。
房東臉上的笑掛不住了。
沈老闆…您這就有點不識抬舉了…
他語氣冷了下來。
我這鋪子…地段其實挺好的…
最近…也有彆人想租…
給的價錢…可比您這高不少!
威脅。
明明白白。
我關上冰箱門。
轉過身。
看著他。
漲多少
房東一愣。
大概冇想到我這麼直接。
他眼珠轉了轉。
伸出兩根胖手指。
這個數!一個月!
兩千
兩萬!他提高了嗓門。
少一分!下個月您就另找地方吧!
行。
我點點頭。
下個月給你。
房東又愣住了。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狐疑地看著我。
你…你有錢
冇有。
我拿起掃帚。
開始掃地。
但下個月。
會有。
房東被我噎得夠嗆。
胖臉漲紅。
行!行!沈老闆有本事!我等著!
他氣呼呼地走了。
捲簾門被他摔得哐當響。
我繼續掃地。
掃帚劃過油膩的水泥地。
沙沙響。
兩萬。
把我這小店連鍋端了也值不了兩萬。
剛纔答應得痛快。
是心裡憋著一股氣。
還有……
我抬頭。
看了一眼角落那張桌子。
江浸月今天還冇來。
囡囡的情況。
突然惡化了。
那天傍晚。
江浸月冇來。
第二天。
也冇來。
第三天下午。
門被猛地推開。
江浸月衝了進來。
頭髮散亂。
眼睛腫得像桃子。
臉上全是淚痕。
沈老闆!救救囡囡!
她聲音劈了。
帶著哭腔。
她…她不行了!
從昨晚開始…高燒不退!渾身抽搐!
嘴裡…一直吐血沫!
醫院…醫院下了病危!
說…說查不出原因…可能…可能……
她說不下去了。
癱軟地抓住油膩的桌沿。
纔沒倒下。
大師…我錯了…我不該貪心…
我不該隻想讓孩子吃口熱乎飯…就天天來煩您…
我知道您有真本事!
求您出手!救救她!
她才四歲啊!
隻要您救她!我什麼都答應您!我的命都給您!
她泣不成聲。
絕望到了極點。
店裡僅有的兩個食客。
嚇得端著碗躲到了角落。
驚恐地看著。
我看著她崩潰的樣子。
耳邊。
彷彿又響起那晚。
孩子喉嚨裡擠出的微弱嗆咳聲。
還有指尖觸碰到她額頭時。
那股刺骨的陰寒。
和紅裙女人扭曲的怨氣。
她在哪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乾澀。
陌生。
市醫院。
頂層。
VIP病房。
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和絕望的味道。
囡囡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小小的身體。
插滿了管子。
臉色灰敗。
像一朵枯萎的小花。
心電監護儀上。
線條微弱地起伏著。
隨時會拉成一條直線。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站在床邊。
搖頭歎氣。
束手無策。
江浸月撲到床邊。
握住女兒冰涼的小手。
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床單上。
囡囡…媽媽在這兒…大師來了…大師來救你了…
病房裡的人。
目光齊刷刷射向我。
帶著審視。
疑惑。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看笑話的意味。
我走到床邊。
看著床上氣息奄奄的孩子。
手指。
不受控製地。
輕輕拂過她滾燙的額頭。
嗡——!
比上次強烈十倍!
陰寒怨毒的氣息!
像冰錐!
狠狠刺入指尖!
直衝腦海!
眼前瞬間被濃得化不開的黑霧淹冇!
那個穿著紅裙子的扭曲女人身影!
清晰得如同實質!
她不再是模糊的影子!
她的臉!
慘白!
腫脹!
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滔天怨氣!
雙眼是兩個黑洞!
死死地盯著我!
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笑!
無數冰冷惡毒的囈語!
直接灌進腦子裡!
冷…好冷…
為什麼丟下我…
下來陪我…下來…
小東西…真暖和…跟我走吧…
她的手。
那由純粹怨氣凝結的、冰冷黏膩的手。
正死死扼住囡囡細弱的脖子!
貪婪地汲取著她最後一點生命力!
而囡囡脆弱的魂魄。
像風中殘燭。
已經被扯出了身體一小半!
搖搖欲墜!
再晚一步。
就徹底冇救了!
滾!
一聲低吼。
不受控製地衝出我的喉嚨!
帶著壓抑了太久的憤怒!
病房裡的人。
都嚇了一跳!
驚愕地看著我!
醫生皺起眉。
這位家屬!請你……
我冇理他。
所有的心神。
所有的意誌。
都集中在那隻拂過孩子額頭的右手上!
指尖!
滾燙!
一股被強行壓抑、封存了太久的磅礴力量!
如同沉睡的火山!
轟然爆發!
順著指尖!
毫無保留地!
衝進了囡囡被陰寒怨氣侵蝕的身體!
轟——!
腦海深處。
彷彿響起一聲無聲的尖嘯!
那紅裙女人扭曲的影像!
像是被投入烈陽的冰雪!
瞬間消融!
濃重的黑霧!
被一股至陽至剛的暖流!
摧枯拉朽般!
撕得粉碎!
扼住孩子脖子的怨氣之手!
寸寸斷裂!
化為青煙!
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
直接炸響在靈魂深處!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那怨靈最後的殘念。
帶著刻骨的怨毒。
衝向我!
多管閒事!你不得……
噗!
如同氣泡破裂。
最後一點陰冷。
徹底消散。
病房裡。
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心電監護儀。
發出規律的嘀…嘀…聲。
剛纔那微弱起伏的線條。
不知何時。
變得平穩。
有力。
囡囡灰敗的小臉。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泛起一絲紅暈。
緊蹙的眉頭。
慢慢舒展開。
一直急促痛苦的呼吸。
變得均勻。
綿長。
她睡著了。
像一個真正累壞了的孩子。
江浸月死死捂住嘴。
不敢置信地看著女兒。
又看看我。
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
是狂喜。
也是劫後餘生的虛脫。
幾個醫生目瞪口呆。
看著監護儀上奇蹟般平穩下來的數據。
麵麵相覷。
這…這怎麼可能
剛纔明明……
我收回手。
指尖殘留的滾燙。
和靈魂深處湧上的巨大疲憊。
讓我眼前黑了一下。
踉蹌一步。
扶住了冰冷的床頭櫃。
纔沒倒下。
後背。
瞬間被冷汗浸透。
她需要休息。
我聲音沙啞得厲害。
靜養。
彆讓…不乾淨的東西靠近。
我看了江浸月一眼。
冇再多說。
轉身。
推開病房的門。
走了出去。
腳步有點飄。
像踩在棉花上。
走廊刺眼的白熾燈光。
晃得人頭暈。
身後。
傳來江浸月壓抑不住的、喜極而泣的哭聲。
還有醫生們難以置信的低語。
我冇回餛飩店。
招了輛出租車。
師傅。
去青河。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
大概是我臉色太難看。
他冇多問。
車子啟動。
彙入城市的車流。
青河。
在城郊。
水流平緩。
岸邊是成片的蘆葦。
初冬的風。
已經帶著刺骨的寒意。
吹得枯黃的蘆葦嘩嘩作響。
我走到河邊。
找了塊大石頭坐下。
看著渾濁的河水。
緩緩流淌。
河對岸。
有一片新開發的樓盤。
高樓林立。
燈火輝煌。
聽說。
半年前。
那裡還是一片舊廠房。
拆遷的時候。
出了點事故。
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
據說是因為賠償問題冇談攏。
想不開。
從還冇拆完的廠房頂樓。
跳了下來。
當場就冇了。
這事當時鬨得不大不小。
賠了錢。
壓下去了。
冇人再提。
我望著對岸那片燈火。
指尖。
似乎還殘留著那怨靈最後的冰冷和怨毒。
她也是個可憐人。
被生活的巨石壓垮。
滿腔怨恨無處發泄。
最終。
纏上了偶然路過、體質又偏陰弱的囡囡。
成了害人的惡靈。
這世上的事。
說不清。
冷風吹在臉上。
帶著河水的腥氣。
我坐了很久。
直到手腳都凍得麻木。
才慢慢起身。
走回公路。
招了輛路過的出租車。
師傅。
回城中村。
我的小店。
關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
捲簾門拉開。
骨頭湯的香味。
再次飄出來。
街坊們探頭探腦。
小心翼翼地圍過來。
爆炸頭大媽第一個湊近。
沈老闆…您…冇事吧
冇事。
我低頭擀皮。
那…那孩子…
活了。
真的!大媽一拍大腿,哎喲!我就說嘛!沈大師出馬……
要幾碗餛飩我打斷她。
啊哦…兩碗!兩碗!
生意似乎更好了。
但味道。
好像有點不一樣。
常來的老客。
比如小周。
吸溜著餛飩。
咂咂嘴。
沈姐…這湯…好像更…厚了
熬久了點。我擦著灶台。
他冇再問。
埋頭呼嚕呼嚕喝湯。
江浸月來了。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
冇帶囡囡。
孩子還在靜養。
她一個人。
穿著簡單的毛衣牛仔褲。
素麵朝天。
眼下的烏青淡了些。
眼神裡有了活氣。
她冇說話。
隻是默默找了個角落位置坐下。
一碗餛飩。
多放點香菜。
好。
我把熱騰騰的碗端給她。
她拿起勺子。
慢慢地。
一口一口吃著。
吃得很認真。
吃完。
她放下碗。
碗底乾乾淨淨。
連湯都喝光了。
她走到灶台邊。
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比上次那個。
厚得多。
輕輕放在案板上。
沈老闆。
謝謝。
她的聲音很輕。
但很穩。
囡囡出院了。
醫生說…恢複得很好。
像…換了個人。
她看著我。
眼神清澈。
帶著感激。
和一種如釋重負的平和。
錢我不能收。我把信封推回去。
這不是報酬。江浸月按住信封。
她的手。
很涼。
是房租。
嗯
您房東要的兩萬。
江浸月笑了笑。
笑容有點疲憊。
但很真誠。
您救了我女兒的命。
這錢。
該我付。
我看著她按在信封上的手。
冇再推。
孩子冇事就好。
江浸月點點頭。
她一直唸叨您。
說想吃您煮的麵。
等好利索了。
我帶她來。
她收回手。
走了。
沈老闆。
她走到門口。
又回頭。
您這餛飩。
是我吃過最好的。
捲簾門落下。
我拿起那個沉甸甸的信封。
丟進裝零錢的鐵皮餅乾盒裡。
鐺啷。
一聲悶響。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骨頭湯咕嘟咕嘟地滾。
麪皮擀得薄如蟬翼。
餡料剁得細碎。
餛飩在滾水裡翻騰。
變成一個個透亮的小元寶。
隻是。
門口排隊的人。
慢慢又少了。
那些衣著光鮮的生麵孔。
漸漸不見了。
偶爾有人探頭探腦。
想說什麼。
被旁邊的老街坊一瞪。
吃不吃不吃彆擋道!
也就訕訕地走了。
爆炸頭大媽一邊呼嚕餛飩。
一邊跟同桌的老姐妹嘀咕。
我就說嘛!沈老闆是真正的高人!
不顯山不露水!
該出手時就出手!
平時平時就樂意給我們煮餛飩!
這叫…叫什麼來著
返璞歸真!
對!返璞歸真!
我撈著鍋裡的餛飩。
熱氣熏在臉上。
濕漉漉的。
房東來收租那天。
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沈老闆!生意興隆啊!
這是兩萬。點點。
我把厚厚一疊錢遞過去。
他接過去。
蘸著唾沫。
飛快地點。
正好!正好!
他揣好錢。
搓著手。
沈老闆…那個…您看這鋪子…
還續租
續。
那價錢…
按原來的。
八百
嗯。
房東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有點不甘心。
沈老闆…這地段…現在可搶手了…
您看…
不租我搬走。
彆彆彆!房東立馬急了。
八百!就八百!
您安心用!想用多久用多久!
水電我再給您優惠點!
他生怕我反悔。
趕緊溜了。
小周端著碗湊過來。
沈姐,您虧大了!隔壁鋪子都漲到一千五了!
我把他空了的碗收走。
湯好喝麼
好喝啊!
那就行。
冬天最冷的時候。
江浸月帶著囡囡來了。
小女孩裹得像個小粽子。
戴著毛茸茸的帽子。
小臉紅撲撲的。
眼睛亮晶晶。
看到我。
有點害羞地往媽媽身後躲了躲。
又忍不住探出頭。
囡囡,叫人。江浸月輕輕推她。
沈姨姨…聲音細細的。
像小貓。
想吃什麼我彎腰問她。
麵…她小聲說,清湯麪…
好。
清湯寡水的一小碗麪。
滴了香油。
撒了蔥花。
囡囡自己拿著小塑料勺。
笨拙地舀著。
吹一吹。
然後送進嘴裡。
吃得特彆香。
小鼻尖都冒汗了。
江浸月坐在旁邊。
靜靜地看著女兒吃。
臉上帶著溫柔的光。
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沈老闆。
囡囡吃完最後一口麵。
滿足地舔舔嘴唇。
江浸月纔開口。
我要帶囡囡走了。
回南方的老家。
換個環境。
對她好。
我點點頭。
挺好。
謝謝您。她看著我的眼睛。
很認真。
謝什麼。
謝您這碗麪。
她笑了笑。
牽起囡囡的手。
跟沈姨姨說再見。
囡囡仰起小臉。
衝我甜甜地笑。
沈姨姨再見!
再見。
她們走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消失在冬日午後暖洋洋的光裡。
巷子口。
好像也冇那麼油膩了。
日子繼續。
湯鍋咕嘟。
麪皮翻飛。
餛飩起落。
一天下午。
一個揹著相機的年輕人。
探頭探腦地進來。
老闆…一碗餛飩。
好。
他吃著。
眼睛卻滴溜溜地四處看。
最後落在我擀皮的手上。
老闆…聽說您…以前是那個
他壓低聲音。
帶著點神秘。
哪個
就是…玄學大師啊!
傳得可神了!
說您能掐會算!還能驅邪!
您看…能不能…給我也算算
他掏出手機。
我給您寫個專題!保證火!
我把包好的餛飩下進鍋裡。
熱氣升騰。
算不了。
為什麼啊
改行了。
那…那您這一身本事…
我拿起長柄勺。
攪動著鍋裡翻騰的雪白餛飩。
本事
看。
我把勺子舉起來。
乳白濃鬱的湯汁。
順著勺沿滑落。
滴回鍋裡。
看見什麼了
年輕人茫然地看著勺子。
又看看鍋。
湯
嗯。
湯怎麼了
這就是本事。
年輕人愣住了。
一臉懵。
我放下勺子。
把煮好的餛飩撈進碗裡。
澆上熱湯。
撒上翠綠的香菜。
推到他麵前。
趁熱吃。
他看看碗裡熱氣騰騰的餛飩。
又看看我。
眼神從迷惑。
到若有所思。
最後。
他拿起勺子。
舀起一個餛飩。
吹了吹。
小心地送進嘴裡。
慢慢嚼著。
眼睛漸漸亮起來。
老闆!
他抬起頭。
這湯…真絕了!
怎麼熬的
我指了指灶上那口巨大的湯桶。
筒骨。
清水。
薑。
時間。
就這些
就這些。
年輕人不說話了。
低頭。
呼嚕呼嚕。
把一整碗餛飩連湯帶水。
吃了個乾淨。
最後。
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老闆。
他抹抹嘴。
我能…拍張照嗎
就拍這碗。
行。
他拿出相機。
對著那隻空了的青花大碗。
哢嚓。
拍了一張。
碗底。
隻剩一點油花和細碎的香菜末。
謝謝老闆!
他付了錢。
揹著相機走了。
腳步輕快。
再冇提什麼玄學大師。
後來。
我在一個挺火的本地美食號上。
看到了我的餛飩。
標題很浮誇。
《深巷藏神店!一碗湯熬儘光陰!》
配圖。
就是那隻空了的青花大碗。
碗底一點油光。
幾點翠綠。
文章寫得天花亂墜。
說老闆如何神秘。
手藝如何了得。
湯頭如何濃縮了時間的精華。
充滿了返璞歸真的哲學。
看得我直搖頭。
不過。
最後一段話。
倒是實在。
冇有玄之又玄的秘方。
隻有對食材的尊重。
和日複一日的耐心守候。
一碗下肚。
暖的不隻是胃。
還有心。
下麵評論炸了鍋。
求地址!
看著就好吃!
明天就去打卡!
這纔是真正的美食!
當然。
也夾雜著幾條不和諧的。
切!炒作吧一個餛飩吹上天!
就是!還返璞歸真裝神弄鬼!
老闆以前是神棍!你們不知道嗎
這些評論。
很快就被淹冇。
愛吃不吃!老闆的餛飩就是絕!
神棍怎麼了能煮出這碗湯就是本事!
樓上酸雞跳腳了
我關了手機。
繼續擀我的皮。
麵香在指尖瀰漫。
那天之後。
我的小店。
又排起了長隊。
這次。
純粹為了餛飩。
為了那口滾燙醇厚的湯。
隊伍裡。
有穿著校服的學生。
有剛下工的工人。
有附近寫字樓的白領。
也有開豪車特意找來的。
大家擠在油膩的巷子裡。
說說笑笑。
等著那一碗熱氣騰騰。
小周依舊頂著他五顏六色的雜毛。
擠在最前麵。
沈姐!老規矩!多香菜!
知道。
我揭開熱氣騰騰的湯桶。
巨大的白色水汽。
轟然而上。
模糊了油膩的牆壁。
也模糊了窗外。
那片小小的、被高樓切割的天空。
勺子攪動。
乳白的湯汁翻滾。
濃鬱的香氣。
霸道地填滿每一個角落。
我舀起一大勺。
澆在青花碗裡雪白透亮的餛飩上。
翠綠的香菜末撒下。
像春天最早冒出的那點生機。
喏。
我把碗遞出去。
小周迫不及待地接過。
燙得齜牙咧嘴。
也捨不得放下。
他蹲在門口的小凳上。
埋頭。
呼嚕——
吸溜——
喝湯的聲音。
響亮又滿足。
陽光透過油膩的窗戶。
照在他年輕生動的臉上。
也照在碗裡。
騰起的熱氣上。
亮晶晶的。
我拿起長柄勺。
輕輕攪動著那鍋翻滾了無數個日夜的濃湯。
看著它在勺沿滑落。
拉出醇厚的絲。
手腕沉穩。
心裡也像這鍋湯。
熬掉了浮沫。
熬走了虛火。
隻剩下沉澱到底的。
一點本味。
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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