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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求學時,李墨與趙遠結為生死之交。
分彆那日秋雁長鳴,趙遠許諾:兩年後白露,必登門拜見令堂。
李墨歸鄉侍母,夜夜在雁鳴中驚醒。
母親歎道:千裡之遙,縱有誠心也難赴約。
白露前夜暴雨傾盆,李墨冒雨衝進山洪暴漲的河穀——他看見對岸黑影踉蹌而來。
趙遠為守諾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懷中給老人帶的藥材竟滴雨未沾。
母親撫著藥材淚如雨下:這世道,竟真有拿命守信的癡人!
1
秋雨離殤
建昭四年的洛陽,秋意已濃得化不開。天空彷彿被反覆漂洗過的舊麻布,灰沉沉地壓著這座煌煌帝都。一場連綿的冷雨剛歇,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映著天光,坑窪處蓄著渾濁的水,倒映出灰暗的天空和行人匆匆模糊的倒影。空氣中瀰漫著泥土與枯葉**的氣息,又冷又澀,直往人骨頭縫裡鑽。
太學門前,幾個穿著半舊麻布直裾的學子正互相揖彆,聲音被濕冷的空氣壓得低低的,帶著離彆的蕭索。李墨站在人群邊緣,目光卻穿透這離彆的景象,落在一個正大步走來的青年身上。
那是趙遠。
他身形挺拔如崖畔勁鬆,肩寬背闊,一身尋常的麻布儒服,洗得泛白,袖口還沾著墨跡。他走得極快,腳下踏過水窪也毫不在意,泥點濺上褲腳。那張臉棱角分明,膚色是久經風霜的麥色,下頜線條剛硬,鼻梁挺直,唯獨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深秋寒潭,此刻正映著李墨的身影,帶著一股不容錯辨的關切。他手裡提著一個不大的青布包袱,沉甸甸的。
李墨兄!趙遠的聲音不高,卻極有穿透力,蓋過了周圍的絮語。
李墨回過神,臉上浮起一絲勉強的笑意,迎上兩步:趙遠兄,東西都收拾妥當了
嗯。趙遠點點頭,將包袱在手中掂了掂,幾卷書,幾件衣物,再無長物。你呢
李墨也提了提自己輕飄飄的包裹:一樣。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這一彆,山高水遠,不知……後麵的話,被一陣驟然掠過長空的雁鳴打斷。
兩人同時抬頭。一群南歸的大雁排成人字,從他們頭頂灰濛濛的天空飛過,翅膀扇動空氣,發出悠長而蒼涼的鳴叫,嘎——嘎——,一聲聲,如同無形的刻刀,在離人心上劃下更深的溝壑。
李墨的目光追隨著那遠去的雁影,直到它們在天際縮成幾個掙紮的小黑點,最終徹底消失在鉛灰色的雲層之後。一股難以遏製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直抵眼眶。他猛地低下頭,肩頭微微抽動,一滴滾燙的淚,終究還是砸在了腳下冰冷的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李墨兄!趙遠心頭一震,一步上前,溫熱寬厚的手掌緊緊抓住了李墨微涼的手腕。那手沉穩有力,帶著常年習武留下的薄繭,傳遞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暖意和不容置疑的堅定。莫要如此!你我同在太學,同室而居三載,肝膽相照,早已勝過骨肉兄弟!這區區離彆,豈能阻斷你我之情
李墨抬起頭,眼眶通紅,唇瓣微顫,卻發不出聲音。
趙遠手上加了幾分力道,目光如鐵,直直望進李墨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刻在金石之上:兄弟,信我!兩年後的今日——白露節氣,秋雁南飛之時,我趙遠,必不遠千裡,親至寧安郡,登門拜望伯母大人,與你重聚!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和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砸在李墨的心坎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冇有一絲一毫的閃爍,隻有純粹的、不容置疑的鄭重。
兩年後…白露…登門…李墨喃喃地重複著,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絕望的心底,被趙遠這擲地有聲的誓言撬開了一絲縫隙,透進微弱卻灼熱的光亮。
不錯!趙遠斬釘截鐵,天為證,雁為憑!今日你我分彆於雁鳴之下,他日重逢,必也聞此雁聲!
李墨深深吸了一口氣,冷冽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卻也讓他混亂的心緒稍稍平複。他反手用力回握住趙遠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好!趙遠兄,我信你!信你如信這天地不移!兩年後白露,我與家母,在寧安郡家中,掃榻置酒,靜候兄台!
兩隻年輕而有力的手,在洛陽深秋濕冷的空氣中緊緊交握。周遭的喧囂、離彆的愁緒、前路的迷茫,彷彿都在這一刻被隔絕開來。隻有彼此掌心的溫度,和那穿透雲層、似乎仍在耳邊迴響的雁鳴,成了天地間唯一真實的存在。
趙遠最終鬆開了手,後退一步,對著李墨,也是對著這片見證了他們三年同窗情誼的土地,深深一揖。李墨也鄭重還禮。再抬頭時,趙遠已毅然轉身,那挺拔的背影很快彙入太學門外熙攘的人流和車馬揚起的塵埃之中,消失不見。
一陣更猛烈的秋風捲過,吹起地上濕冷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到李墨身上。他僵立在原地,久久未動,隻覺得那股寒意,從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深處,空落落的。
兩年光陰,如同寧安郡外那條名叫沉沙的河水,裹挾著瑣碎的日常,不捨晝夜地向前奔流。李墨回到寧安郡的家中,日子便如同村口那架吱呀作響的老水車,緩慢而規律地轉動著。他每日侍奉母親周氏,清晨劈柴擔水,白日或在院中那方簡陋的石桌上讀書習字,或去鄰村私塾教幾個蒙童換些微薄的束脩貼補家用。日子清貧得像一碗白水,卻因那份沉甸甸的等待,而有了熬煮的滋味。
周氏年近五旬,頭髮已花白了大半,常年的辛勞在她額頭和眼角刻下了深深的溝壑。她看著兒子日複一日地沉默勞作,眼神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院外那條通往遠方的泥路,心底的憂慮便如藤蔓般悄然滋長。
墨兒,周氏坐在屋簷下,藉著天光縫補一件舊衣,針線在她佈滿老繭的指間靈活穿梭,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又在想你那同窗了
李墨正俯身侍弄著院角一小片瘦弱的菜畦,聞言動作一頓,直起身,望向北方的天際。暮色四合,幾隻歸巢的倦鳥掠過灰藍的天空。他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娘,趙遠兄為人至誠,言出必踐。他說白露來,便一定會來。
周氏放下針線,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彷彿能壓彎她本就微駝的脊背。她望著兒子清瘦卻執拗的側影,眼中滿是心疼和不忍:娘知道,你重情義。可孩子啊,你也要想想,那山陽郡…哦不,是雲澤郡,離我們這寧安郡,隔著一千多裡關山險阻!縱使你那趙遠兄弟有十二分的誠心,這千裡迢迢的路途,是那麼容易說走就走,說到就到的路上若有半點差池耽擱了,或者…或者他家中忽有急事絆住了腳,也是人之常情啊。
李墨轉過身,走到母親身邊蹲下,拿起地上的蒲扇,輕輕為她扇著風驅趕秋蚊。他的目光異常堅定,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信念:娘,您冇見過趙遠兄。他這個人,心性比山石還硬,比精鐵還純。他應下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他說白露登門,縱使前麵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會踏平了闖過來!我信他。
周氏看著兒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光亮,知道再勸也是徒然。她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李墨的手背,那手背因勞作已變得粗糙。她無奈地搖搖頭,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笑意:好好好,娘拗不過你。他會來,他會來……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灶房的方向,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妥協,娘明日就去集上,打點些酒回來備著。若真來了,總不好連杯薄酒都冇有。
李墨看著母親強顏歡笑下掩不住的憂色,心中一陣酸澀。他低下頭,繼續為母親扇著風,不再言語。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份看似磐石無移的信任背後,有多少個夜晚,被窗外一聲突兀的雁鳴驚醒,心臟狂跳著衝出房門,對著空寂清冷的庭院和滿天寒星,徒然佇立良久。那雁鳴,總在提醒他,時光在無情地流逝,而那個遠在千裡之外的身影,是否正安然行走在奔赴約定的路上這份等待,像一根無形的弦,越繃越緊,日夜懸在他的心頭,勒得他隱隱作痛。
2
暴雨歸途
日子在焦灼的期盼中,終於滑向了兩年之約的尾聲。白露前一日,天氣驟變。
清晨還隻是陰雲密佈,到了午後,狂風便像脫韁的野馬般呼嘯起來,捲起地上的沙塵枯葉,抽打得門窗哐哐作響。天色昏沉得如同潑墨,濃重的鉛雲低低壓在村舍的屋頂上。傍晚時分,醞釀了一天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那不是尋常的雨,而是天河決堤般的狂瀉。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的瓦片上、院中的泥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劈啪聲,瞬間連成一片狂暴喧囂的白噪音。雨水順著屋簷流下,形成一道道渾濁的水簾,將小小的庭院隔絕成孤島。院牆外,沉沙河的咆哮聲隱隱傳來,沉悶而駭人,那是山洪暴發的征兆。
李墨站在堂屋門口,望著門外被暴雨徹底模糊的世界。雨水被狂風裹挾著,橫著掃進廊下,打濕了他的衣襟下襬。他緊抿著唇,臉色在昏暗中顯得異常蒼白,雙手無意識地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周氏坐在屋裡唯一一張像樣的木桌旁,一盞搖曳的油燈映著她憂心忡忡的臉。桌上放著一小壇昨日才從集上打回的濁酒,旁邊還有一個新縫製的小布包,裡麵是她攢下的一點乾棗和兩塊新蒸的麥餅——那是預備給遠客的。
墨兒,雨太大了,快把門掩上些,寒氣都進來了。周氏的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細弱無力。
李墨卻像冇聽見,目光死死地盯著院門的方向。那扇簡陋的柴扉在狂風中劇烈搖晃著,彷彿隨時會被掀飛。
娘,李墨的聲音乾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您聽…河水的響聲…是不是更凶了
周氏側耳傾聽,沉沙河那令人心悸的怒吼聲,混雜在暴雨的喧囂裡,確實比往日更加狂暴洶湧。她臉色也變了變,強自鎮定道:每年雨季都這樣…不打緊的。你快進來!
就在這時!
一陣異常高亢、穿透力極強的雁鳴,如同撕裂厚重雨幕的利劍,驟然劃破狂暴的雨聲,清晰地刺入李墨的耳中!
嘎——!
李墨渾身劇震,猛地抬頭望向天空!儘管暴雨如注,天色晦暗,但那熟悉得刻入骨髓的鳴叫聲,絕不會錯!是雁群!在如此惡劣的天氣裡,它們依然執著地向著南方遷徙!
是白露到了!就是今日!
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瞬間攫住了李墨。趙遠兄!他一定在路上了!在這滔天的暴雨裡!在這咆哮的山洪旁!
娘!他來了!趙遠兄來了!李墨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激動,他猛地轉身,甚至來不及披上蓑衣,一頭就紮進了門外那白茫茫、如同瀑布倒懸的暴雨之中!
墨兒!你回來!危險!周氏的驚呼被淹冇在震耳欲聾的雨聲裡。她踉蹌著衝到門口,隻看到兒子的身影在如注的暴雨中一閃,已奮力拉開院門,消失在外麵的狂風暴雨和一片混沌的黑暗裡。
冰冷的雨水像無數根鋼針,瞬間刺透了李墨單薄的衣衫,狠狠紮進他的皮肉骨髓。狂風捲著雨鞭抽打在臉上,生疼,幾乎讓他睜不開眼。腳下的泥地早已成了深可冇踝的泥沼,每邁出一步都異常艱難,黏膩濕滑的泥漿死死拖拽著他的布鞋。
他不管不顧,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沉沙河!趙遠兄若要進村,必須渡過村口那道石橋!可聽這河水的咆哮…橋還在嗎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中狂奔,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隻能憑著對路徑的熟悉摸索前進。沉沙河的怒吼聲越來越近,如同無數頭憤怒的巨獸在耳邊咆哮,震得他腳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顫抖。
終於,他跌跌撞撞地衝到了河岸邊。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冷氣,寒意瞬間從頭頂灌到腳底,比冰冷的雨水更甚!
往日溫馴的沉沙河徹底暴怒!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沙、斷枝甚至整棵被連根拔起的小樹,如同一條狂暴的黃龍,洶湧奔騰,濁浪滔天。水位比平時暴漲了數倍,幾乎與兩岸齊平。那座連接著村子與外界唯一通路的簡陋石橋,此刻隻剩下一排模糊的、在激流中時隱時現的石墩!橋麵早已被洪水無情地沖垮、吞噬!
完了!
李墨的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穀底,巨大的絕望如同洪水般將他淹冇。橋冇了!趙遠兄他…他如何能過來難道…難道這千山萬水、披荊斬棘的奔赴,終究要斷送在這無情的洪水前
就在這時,在風雨的嘶吼和洪水的咆哮間隙,一個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呼喊,如同奇蹟般穿透層層阻隔,頑強地鑽進了李墨的耳朵!
李——墨——兄——!
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長途跋涉的極度疲憊,卻有著一股穿雲裂石般的熟悉感!
是趙遠!
李墨的心臟如同被重錘猛擊,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他猛地抬頭,瞪大被雨水刺得生疼的眼睛,拚命在對岸翻滾的濁浪和迷濛的雨霧中搜尋!
對岸!在對岸那片被洪水沖刷得搖搖欲墜的陡坡邊緣!
一個黑影!一個幾乎與泥濘、斷木融為一體的黑影,正死死攀附著一棵半倒伏的老樹裸露的虯根!那黑影在洶湧的洪水和瓢潑大雨中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脆弱,彷彿下一刻就會被大自然的偉力徹底撕碎!
趙遠兄!李墨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起來,聲音在風雨中瞬間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他什麼也顧不上了,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到水勢稍緩的岸邊,試圖找到任何可以靠近對岸的方法。冰冷的河水帶著巨大的衝擊力撞在他的腿上,幾乎要將他卷倒。
對岸的黑影似乎也看到了他。那人影掙紮著,試圖從那棵救命的老樹根旁站起。動作極其緩慢,每一個微小的移動都顯得無比艱難,身體僵硬得如同生了鏽的鐵器,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徹底散架。
終於,在驚心動魄的搖晃中,那人影勉強站穩了腳跟。他似乎在努力挺直脊梁,但身體的疲憊和僵硬讓這個簡單的動作充滿了悲壯的掙紮。隔著幾十步寬的怒濤和傾盆的暴雨,李墨看不清對方的臉,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近乎燃燒生命才換來的、搖搖欲墜的站立姿態。
李墨兄!等——我——!嘶啞的呼喊再次傳來,比上一次更加微弱,卻更加清晰地敲打在李墨的心上。
那人影開始極其緩慢地移動。他不再試圖沿著被洪水不斷沖刷、隨時可能崩塌的陡峭河岸行走,而是猛地折身,竟一頭紮進了河岸邊那片在風雨中瘋狂搖曳、幽深得如同鬼域的迷霧森林!那是村民平日都不敢輕易深入的險地,遍佈毒蟲瘴氣、濕滑難行的泥沼和糾纏的藤蔓!
李墨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喊,喉嚨卻被巨大的恐懼和擔憂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決絕的黑影,被濃密的、墨綠色的原始林木和傾瀉而下的雨簾徹底吞冇!
李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跌跌撞撞衝回自家院門的。
他渾身濕透,冰冷的泥水順著衣褲往下淌,在腳下彙成一小灘汙濁。頭髮緊貼在額前,雨水混著泥漿模糊了視線。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如同破舊的風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那噬心蝕骨的恐懼和絕望——趙遠兄衝進了迷霧森林!那片吃人的林子!
墨兒!我的天!周氏淒惶的哭喊聲傳來。她一直守在門口,此刻看到兒子這副失魂落魄、如同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模樣,嚇得魂飛魄散,踉蹌著撲上來扶住他冰冷濕透的身體,你這是怎麼了橋…橋是不是冇了那人…是不是冇來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最後一絲僥倖的破滅。她寧願那姓趙的不來,也不願看到兒子如此模樣。
李墨猛地抓住母親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讓周氏痛撥出聲。他抬起頭,雨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淚,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光芒:娘!他來了!趙遠兄來了!他就在對岸!他…他衝進迷霧林了!
迷霧林!周氏失聲尖叫,臉色瞬間變得比李墨還要慘白,他…他不要命了!那是人去的地方嗎毒蟲、瘴氣、爛泥塘…進去就出不來的鬼門關啊!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讓她渾身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時,院門外那片被暴雨打得劈啪作響的竹林深處,傳來一陣極其緩慢、沉重而拖遝的腳步聲。那聲音極其微弱,混雜在風雨聲中幾乎難以分辨,每一步都伴隨著深深的喘息和某種濕重物體拖過泥地的粘膩聲響。
李墨和周氏同時僵住,所有的聲音彷彿瞬間被抽離。
李墨猛地甩開母親的手,像一支離弦的箭,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衝向院門!他一把拉開那扇濕漉漉的柴扉!
門外幽暗的風雨深處,一個黑影正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向著院門的方向挪動。
那已不能稱之為一個人的形狀。
他全身糊滿了厚厚的、散發著腐殖質腥臭的深褐色泥漿,從頭到腳,冇有一寸乾淨的地方,像一尊剛從沼澤深處爬出來的泥塑。泥漿糊住了他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下方一小片同樣沾滿泥點的皮膚。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褲被荊棘和樹枝撕扯得破爛不堪,幾處裂口下露出的皮肉,被泥水浸泡得發白腫脹,有些地方還滲著暗紅的血絲,與泥漿混在一起。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行走姿態。他的左腿似乎完全無法著力,每一次移動都依靠著右腿的拖拽,整個身體以一種極其扭曲的角度傾斜著,每一次邁步都伴隨著劇烈的顫抖,彷彿隨時會徹底散架。他的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另一隻手卻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姿勢,死死地按在胸前,彷彿那裡護著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趙…趙遠兄李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試探地、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他幾乎不敢確認眼前這泥濘、破碎、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軀殼,就是他記憶中那個挺拔如鬆、目光如鐵的趙遠。
那泥塑般的身影猛地一震!彷彿被這聲呼喚注入了最後一點生氣。他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泥漿簌簌落下,露出他沾滿汙泥的臉龐——那確實是趙遠!儘管瘦脫了形,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嘴脣乾裂翻卷,佈滿血絲的眼睛裡佈滿著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瀕臨崩潰的渙散,但那眉骨和下頜的輪廓,李墨至死也不會認錯!
李…墨…兄…趙遠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全身的力氣。他咧開嘴,似乎想笑一下,卻牽動了乾裂的嘴唇,一絲暗紅的血珠沁了出來,混著臉上的泥水淌下。這笑容非但冇帶來絲毫暖意,反而顯得無比淒涼和慘烈。
他的身體搖晃得更加厲害,如同風中殘燭。那雙佈滿血絲、幾乎要凸出來的眼睛,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轉動著,越過李墨的肩頭,望向院內堂屋門口,那個扶著門框、驚駭欲絕、渾身顫抖的老婦人——周氏。
趙遠那隻一直死死按在胸前的手,開始用一種極其怪異的、彷彿不屬於他自己的僵硬動作,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試圖從自己泥濘不堪、冰冷濕透的衣襟裡往外掏東西。
他的動作異常笨拙而痛苦,每一次輕微的牽扯似乎都帶來巨大的痛楚,讓他本就扭曲的麵容更加猙獰。手臂和肩膀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
李墨再也忍不住,一步衝上前,想要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彆…彆碰…趙遠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阻止意味,眼神裡是近乎偏執的堅持。他拒絕了李墨的攙扶,固執地用那隻顫抖得如同風中秋葉的手,繼續在冰冷的、糊滿泥漿的懷裡摸索著。
終於,他掏出了一個用厚厚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四四方方的小包。那油紙包的外層也沾滿了泥點,但包裹的形狀依然完好無損,顯然被保護得極其用心。
趙遠用那雙佈滿汙泥、凍得青紫、指甲縫裡全是黑泥的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剝開那厚實的、浸透了寒意和濕氣的油紙。
油紙一層層褪去,露出了裡麵的東西。
冇有金銀,冇有珠寶。
是幾株根鬚完整、形態各異、還帶著濕潤泥土氣息的草藥!它們被細心地捋順,整齊地疊放在油紙的最裡層!有根莖粗壯、表皮呈黃褐色的,有葉片細長、邊緣帶著鋸齒的,還有幾顆圓潤飽滿、色澤深紅的山果……無一例外,全都新鮮得如同剛剛采擷,上麵甚至凝結著細小的水珠,在堂屋門縫透出的微弱油燈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充滿生機的光暈!
冇有一滴雨水,冇有一絲泥汙沾染其上!它們被保護得如此完好,彷彿外界的狂風暴雨、泥濘跋涉、九死一生,都與它們全然無關!
趙遠顫抖著雙手,將這捧乾乾淨淨、飽含著山林氣息的草藥,極其鄭重地、如同供奉稀世珍寶般,捧到周氏麵前。
他的身體晃得更厲害了,幾乎全靠意誌力在支撐著站立。他看著周氏,佈滿血絲的眼睛裡,那瀕死的渾濁中,努力地、極其艱難地,想凝聚起一絲屬於活人的溫度,一絲屬於晚輩的恭敬。他嘴唇哆嗦著,乾裂的唇瓣上血口子更加明顯,用儘肺腑裡殘存的最後一點氣息,擠出幾個破碎得不成調的字:
伯…母…安…好…小…侄…趙…遠…給…您…帶…了…點…山…貨…
話音未落,他那雙一直強撐著、如同釘子般釘在地上的腿,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這具早已油儘燈枯的軀體。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所有的意識如同潮水般退去。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如同被伐倒的巨木,帶著沉悶的聲響,直挺挺地、毫無緩衝地向前栽倒,重重砸在李家小院濕冷的泥地上!
趙遠兄!李墨肝膽俱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吼,撲跪下去。
而一直呆立在堂屋門口的周氏,在看到那捧乾乾淨淨、散發著泥土清香的草藥被遞到眼前的瞬間,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她所有預設的心防和疑慮!
她看到了什麼
一個在滔天暴雨和恐怖山洪中掙紮了七天七夜、穿越了吃人森林、幾乎耗儘了生命最後一絲氣息的人!一個渾身泥濘、傷痕累累、瀕臨死亡的人!在他徹底倒下的前一瞬,他掏出的不是求救,不是抱怨,而是他翻山越嶺、用生命守護下來的、要帶給她的山貨!
那幾株草藥上凝結的水珠,在油燈光下,彷彿倒映著這一路的千難萬險,倒映著那無法想象的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跋涉,倒映著那份比山更重、比金更堅的承諾!
啪嗒!
一滴渾濁滾燙的老淚,毫無征兆地砸落在周氏枯瘦的手背上,滾燙得灼人。緊接著,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沖刷著她佈滿歲月溝壑的臉頰。
她佝僂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排山倒海般的震撼和劇痛!她踉蹌著向前撲去,不是去扶那倒下的年輕人,而是伸出枯枝般顫抖的手,一把抓住了兒子李墨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裡。她死死盯著地上那捧乾乾淨淨的草藥,又猛地抬頭望向院外那片依舊肆虐著狂風暴雨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彷彿要穿透這無邊的黑夜,看清那千山萬水、重重險阻的來路!
一聲淒愴到極致、也震撼到極致的哭喊,如同杜鵑啼血,帶著泣血的顫音,從她胸腔深處迸發出來,撕裂了風雨的喧囂:
老天爺啊!這世道…這世道竟真有…真有拿命守信的癡人啊——!
她的哭聲嘶啞而破碎,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滾燙的淚水,在風雨飄搖的小院裡久久迴盪。這哭聲裡,有對生命堅韌的敬畏,有對一諾千金的震撼,更有對自己先前那份世俗猜疑的無儘悔愧。
李墨跪在冰冷的泥濘裡,緊緊抱著趙遠那冰冷僵直、彷彿冇有一絲生氣的身體。母親的哭喊如同重錘砸在他的心上。他低下頭,看著懷中摯友泥汙下那張慘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感受著那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的鼻息,巨大的悲痛和同樣巨大的慶幸交織著,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母親顫抖的肩膀,望向門外那片依舊狂暴的雨夜。風雨如晦,但李墨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比山洪更猛烈,比金石更堅硬,足以照亮最深的黑暗。
3
生死之諾
當清晨第一縷慘白的光線,艱難地透過窗欞上糊著的舊桑皮紙,驅散了些許屋內的昏暗時,李墨正小心翼翼地用沾了溫水的乾淨布巾,擦拭趙遠臉上乾涸的泥垢。周氏則佝僂著腰,在灶台邊忙碌著,鍋裡翻滾著濃鬱的藥香——那是她連夜翻找出來的、家裡僅存的一些驅寒活血的老藥材。
趙遠躺在李墨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家裡唯一一床厚實的舊棉被。經過一夜的昏睡和熱湯的灌喂,他臉上終於褪去了駭人的死灰色,透出一點微弱的活氣。隻是嘴唇依舊乾裂,呼吸微弱而急促,深陷的眼窩下是濃重的青黑。他全身的肌肉在不自覺地微微抽搐著,那是極度疲憊和寒冷深入骨髓的表現。
嗯…一聲極其微弱、帶著痛苦的低吟從趙遠乾裂的唇間逸出。他的眼皮極其沉重地顫動了幾下,如同被粘住一般,掙紮了許久,才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眼神渙散而迷茫,彷彿隔著一層濃霧,好一會兒,才勉強聚焦在床邊李墨那張寫滿擔憂的臉上。
李…墨…兄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隻剩氣音,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
是我!趙遠兄!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李墨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和後怕,他急忙俯下身,湊近了些,想聽得更清楚。
趙遠的眼神艱難地轉動著,緩緩掃過這間簡陋卻乾淨的屋子,最終落在李墨身後,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藥湯走過來的周氏身上。他的瞳孔似乎微微縮了一下,乾裂的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
周氏端著藥碗的手微微顫抖,她走到床邊,看著床上這個幾乎用命來踐諾的年輕人,眼神極其複雜,有未散儘的震撼,有深切的疼惜,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愧疚。她張了張嘴,想說些寬慰的話,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趙遠的目光卻落在了周氏佈滿老繭的手上,那隻手正無意識地按在自己常年隱隱作痛的腰眼處。他的視線艱難地移動,最終落在他被李墨小心放置在床頭矮凳上的那包草藥上。
他渙散的眼神裡,似乎有微弱的光亮閃了一下,極其費力地抬起那隻同樣佈滿泥汙和細小劃傷、凍得青紫的手,用食指,顫抖著,指向那包草藥的方向。
伯…母…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力氣,那…山薑根…祛濕…暖骨…腰…腰疼…管用…
周氏端著藥碗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藥汁濺出幾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卻渾然不覺!她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隻是昨日在兒子攙扶他進門時,因為過度驚嚇和擔憂,無意識地用手撐了一下自己疼痛的老腰,那不過是一瞬間的動作!連她自己都未曾在意!可這個在死亡邊緣掙紮、意識模糊的年輕人,竟然在倒下的最後一刻,在昏迷了整整一夜之後,甦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不是訴說自己的痛苦,不是討要一口水喝,而是…而是記掛著她那點微不足道的老寒腰!記掛著他帶來的草藥!
昨日那撕心裂肺的震撼感,如同退潮後更加洶湧的巨浪,以千百倍的力量再次狠狠撞擊在周氏的心坎上!她端著藥碗的手抖得如同篩糠,滾燙的藥汁不斷潑灑出來,浸濕了她的袖口,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燙意。
巨大的酸楚瞬間沖垮了所有堤防!渾濁的老淚如同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砸進她手中那碗深褐色的藥湯裡,濺起微小的漣漪。
孩子…我的好孩子啊…周氏再也控製不住,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泣血的顫栗,你…你讓伯母…這心…這心可怎麼…怎麼受得起啊…她語無倫次,泣不成聲。
她放下藥碗,不顧那濺出的藥汁,伸出枯瘦顫抖的雙手,不是去端藥,而是一把緊緊握住了趙遠那隻冰冷、傷痕累累、指向草藥的手。她的手心粗糙而溫暖,傳遞著一種遲來的、帶著無儘悔愧和心疼的暖意。
先喝藥…好孩子…咱先喝藥…周氏的聲音哽嚥著,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卑微的溫柔和急切,把身子暖過來…咱把身子暖過來再說…
李墨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母親緊握著趙遠的手,看著趙遠在母親泣聲的呼喚中,渙散的眼神似乎又凝聚起一點微弱的光亮,順從地、小口小口地吞嚥著母親餵過來的藥汁。他悄悄背過身,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上洶湧而出的熱淚。
屋外的風雨似乎小了些,狂暴的喧囂漸漸轉為低沉的嗚咽。一縷微弱的陽光,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雲層縫隙,斜斜地照射在窗欞上,在屋內潮濕的地麵上投下一小塊朦朧而溫暖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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