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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妻試心
富商阿米爾有四位妻子:最寵愛的舞姬,敵國搶來的貴族美人,青梅竹馬的髮妻,還有從不說話的啞女。
他病入膏肓時測試忠誠,隻有啞妻願隨他赴死。
瀕死時他看見舞姬捲走珠寶,貴族美人投奔敵國,髮妻另嫁他人。
冥河渡船上,啞妻終於開口:我是你靈魂的影子。
船伕歎息:你從未真正孤獨。
夕陽如熔化的黃金,滾燙地潑灑在撒馬爾罕城頭。阿米爾倚在露台那溫潤的玉欄上,目光沉甸甸地掠過自己一手經營的龐大財富。腳下,這座被譽為絲路明珠的城池,彷彿匍匐在他腳下,每一塊磚石都浸潤著他半生的心血與算計。風帶來遠處香料市集喧鬨的氣息,混著馬廄的草料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女人的脂粉香。
這香氣,屬於大夫人萊雅。她像一條無骨的蛇,柔軟地纏繞在阿米爾身側,發間綴滿細碎寶石的金鍊隨著她斟酒的動作叮噹作響。琥珀色的美酒注入鑲著紅瑪瑙的夜光杯,映著她塗成玫瑰色的唇。她是撒馬爾罕最昂貴的舞姬,嗓音甜膩如蜜:我的太陽,再飲一杯這可是從最遠的東方運來的珍釀。她的眼眸裡隻有他,也隻需要有他,彷彿他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二夫人茜拉獨自坐在一角的軟榻上,指尖拈著一朵剛摘下的石榴花,鮮紅欲滴。她的美是冷的,帶著異域的鋒銳。金線繡著孔雀翎的昂貴絲綢裹著她,那是阿米爾當年攻破她父王的城池時,從王宮寶庫最深處搶來的戰利品。她抬眼,視線越過阿米爾,投向遙遠的天際線,那裡是她故國的方向。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阿米爾征服欲的證明。
三夫人瑪雅,則在不遠處的花架下忙碌。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銀剪,仔細修剪著一盆茂盛的羅勒。她的衣著素淨,髮髻隻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挽住。她像空氣,無處不在,卻又最容易被忽略。她將剪下的嫩葉放在一旁的玉碟裡,準備著晚餐的香料。隻有當阿米爾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她時,她纔會抬起頭,露出一個溫順、近乎於習慣性的微笑,那是多年相守沉澱下來的平靜。
2
生死相隨
而四夫人卡莉,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露台角落。她捧著一件阿米爾騎馬時被樹枝刮破的舊外袍,正低頭專注地穿針引線。粗糙的麻布衣料襯得她手指細長卻並不柔嫩,那是勞作留下的印記。夕陽的金輝慷慨地灑滿整個露台,唯獨繞過她所在的那個角落,隻吝嗇地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點微光。冇有人注意她,她也從不發出任何聲音。
老爺!老爺!總管阿布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驚慌,猛地撞破了露台的寧靜。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上來,臉色灰敗如死人,駝隊!我們的駝隊在‘死亡之舌’峽穀遇襲了!全完了!絲綢、香料……還有那批要獻給可汗的夜明珠!
玉杯從阿米爾手中滑落,啪地一聲脆響,摔在冰冷的玉石地麵上,琥珀色的酒液如同鮮血般蜿蜒流淌開來。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晃了晃,露台上那令人迷醉的奢華暖意瞬間被抽空,隻餘下沙漠深處吹來的、裹挾著砂礫的寒風。
備馬!阿米爾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鋒,斬斷了所有旖旎,召集衛隊!立刻!
萊雅驚呼一聲,像受驚的鳥兒般撲過來,緊緊抓住阿米爾的手臂,塗著蔻丹的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裡:不!我的太陽!那裡太危險了!強盜……他們會殺了你的!你不能去!她的眼淚說來就來,簌簌滾落,每一滴都帶著恐懼的顫抖。
茜拉隻是冷冷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從指間的石榴花移到阿米爾鐵青的臉上,又漠然地移開。那眼神空洞,彷彿聽到的隻是遠在另一個世界的訊息,與她毫無乾係。她甚至微微側過身,用指尖輕輕彈去了花瓣上一點看不見的灰塵。
瑪雅放下銀剪,快步走了過來,臉上是真實的憂慮,但這份憂慮被一種根深蒂固的務實所包裹。她迅速解下自己頸間一條厚實的羊毛圍巾,不由分說地圍在阿米爾頸間,動作麻利:風沙大,戴上這個。我這就去準備乾糧和水囊,讓廚房多烙些耐放的饢餅帶上。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安排著後勤,彷彿他即將奔赴的不是生死搏殺,而隻是一次尋常的遠行。
角落裡,卡莉縫補的動作停頓了。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落在阿米爾緊繃的下頜線上。那目光裡有瞬間的凝固,像被無形的線牽扯了一下,隨即又飛快地垂下眼簾。她放下手中的破舊外袍,無聲無息地站起身,像一道影子滑向通往內室的樓梯,腳步輕得冇有一絲聲響。
片刻後,當阿米爾帶著一身凜冽的殺意衝下露台,在庭院裡翻身上馬時,一個小小的、溫熱的油紙包被塞進了他汗濕的手心。他低頭,是卡莉。她仰著臉,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微微喘息著,顯然是一路跑來的。她什麼也冇說,隻是用那雙深潭似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冇有萊雅的哀求和眼淚,冇有茜拉的冷漠,也冇有瑪雅的擔憂和安排,隻有一種近乎純粹的、沉靜的注視。隨即她迅速退開,再次隱入庭院的陰影裡。
阿米爾來不及多想,將油紙包胡亂塞進懷裡,馬刺狠狠一磕馬腹。駿馬嘶鳴著,如離弦之箭衝出府邸沉重的大門,捲起漫天塵土。
3
背叛真相
死亡之舌峽穀名不虛傳。兩側猙獰的峭壁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狹窄的穀道裡瀰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焦糊味。斷裂的車轅、散落的貨物、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的絲綢浸泡在暗紅的泥濘裡,還有那些再也無法站起來的護衛和駝夫……阿米爾的心沉到了穀底。他帶來的衛隊正與殘餘的強盜進行著最後的、絕望的廝殺,刀劍撞擊聲、瀕死的慘叫聲在山壁間淒厲地迴盪。
阿米爾雙眼赤紅,揮舞著彎刀衝入戰團。刀刃捲起血雨腥風,他如同複仇的雄獅。激戰中,一個伏在屍堆旁裝死的強盜猛地暴起,淬毒的匕首帶著陰風直刺他肋下!太快了!阿米爾甚至能看清對方眼中殘忍的獰笑。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斜刺裡不顧一切地撞了過來!是卡莉!她不知何時竟也偷偷尾隨而來!她用儘全身力氣撞開那個強盜,毒匕首擦著她的手臂劃過,帶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強盜被撞得一個趔趄,阿米爾回身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卡莉!阿米爾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她,看著她手臂上迅速泛黑、腫脹的傷口,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撕下衣襟,死死紮緊她的上臂,阻止毒血上行,聲音嘶啞地怒吼:你怎麼在這裡!不要命了嗎!
卡莉臉色慘白如紙,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劇痛讓她渾身顫抖,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音節。她隻是用另一隻冇有受傷的手,死死抓住阿米爾的衣襟,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看著他,裡麵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堅持。
阿米爾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不再言語,一把將她抱起,放在自己的馬鞍前,用披風緊緊裹住她冰冷顫抖的身體。他放棄了追擊殘匪,放棄了搶救所剩無幾的貨物,嘶吼著命令衛隊:撤!保護夫人!立刻撤回撒馬爾罕!他一手緊握韁繩,一手牢牢護住懷中氣息微弱的卡莉,策馬狂奔出這血腥的地獄。峽穀的風在耳邊淒厲地呼嘯,懷裡那微弱的心跳和滾燙的體溫,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實。
撒馬爾罕最好的醫生被連夜請進了府邸最深處的臥房。燈燭徹夜不熄,濃重的藥味瀰漫開來。卡莉手臂上的毒傷很深,剜去腐肉時,即使灌了麻沸散,她依舊在昏迷中痛苦地抽搐。阿米爾守在床邊,看著侍女們進進出出,更換被鮮血和膿液染透的繃帶。他第一次如此長久地凝視這張總是低垂著的、沉默的臉龐。她的眉頭緊鎖著,即使在無意識的痛苦中,也帶著一種隱忍的倔強。
整整七天七夜,阿米爾幾乎未曾閤眼。府邸的奢華彷彿蒙上了一層灰。萊雅試圖用更柔媚的舞姿和更甜膩的蜜語來安撫他,卻被他罕見的煩躁揮手屏退。茜拉依舊冷眼旁觀,偶爾送來昂貴的補品,放下便走,彷彿完成一件與己無關的任務。隻有瑪雅,默默地安排著一切瑣事,確保卡莉有最乾淨的床褥、最合口的湯羹,確保阿米爾疲倦時手邊總有一杯溫熱的奶茶。
當卡莉的高熱終於退去,虛弱地睜開眼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阿米爾佈滿血絲的雙眼和憔悴的麵容。他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銀匙給她喂水,動作僵硬,生怕灑出一滴。卡莉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無力地合上眼,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冇入鬢角。
阿米爾輕輕拭去那滴淚。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東西,悄然落在他心頭最深處。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沉默的影子,在他視而不見的角落,竟已存在瞭如此之久,並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時刻,用血肉之軀擋在了死神與他之間。他低頭,看見自己還緊緊握著那個在混亂中塞給他的油紙包。打開,裡麵是幾塊烤得焦黃噴香、還帶著餘溫的肉饢,還有一小塊用油紙仔細包裹的、他家鄉纔有的、最普通的黑糖。
時間如同撒馬爾罕城外那永不停歇的流沙,無聲地滑過。卡莉的傷在瑪雅的悉心照料下漸漸癒合,留下了一道深色的、扭曲的疤痕,盤踞在她細瘦的手臂上,像一條醜陋的蜈蚣。阿米爾的目光會不自覺地在那疤痕上停留片刻,心頭掠過一絲複雜難言的漣漪,但那漣漪很快又會被商道上永無止境的爭鬥與財富的喧囂所淹冇。卡莉依舊沉默,依舊像一道影子,在府邸巨大而華麗的背景裡移動,縫補,擦拭,整理那些被遺忘的角落。
命運的打擊卻如同沙漠中的沙暴,從不預告,接踵而至。先是來自遙遠長安的商隊帶來噩耗,他在中原投入巨資的幾樁大買賣,被狡詐的合夥人聯手做局,多年的積蓄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沉重的壞訊息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阿米爾的心窩。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暴怒的吼聲和瓷器碎裂的聲音整整持續了一夜。
訊息傳開,府邸的氣氛驟然變得詭異。萊雅依舊每日精心裝扮,隻是舞姿裡少了幾分往日的柔媚,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和飄忽。她開始頻繁地外出,說是去拜訪城中新來的樂師,學習更精妙的琴曲。回來時,身上總帶著若有若無的、不屬於阿米爾的昂貴熏香。阿米爾嗅到了那陌生的香氣,心中疑雲叢生,但焦頭爛額的他暫時無暇深究。
緊接著,一個更沉重的打擊如同晴天霹靂般落下。他最信任的、共同經營著撒馬爾罕半數駝隊生意的老友,也是瑪雅孃家的親族兄弟,哈桑,竟捲走了他們聯名存在錢莊的所有流動金銖,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筆錢,是維持龐大商隊運轉的命脈。
阿米爾如遭雷擊,跌坐在冰冷的玉石地麵上,眼前陣陣發黑。他踉蹌著衝到瑪雅處理家務的偏廳,雙目赤紅,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哈桑!你的好兄弟!他帶著我們所有的錢跑了!跑了!他抓住瑪雅的肩膀,用力搖晃著,聲音嘶啞,你告訴我!他在哪兒!你們是不是串通好的!
瑪雅手中的賬冊嘩啦一聲掉在地上。她臉色瞬間煞白,身體在阿米爾失控的力道下搖晃,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痛楚的淚水:阿米爾!你瘋了嗎那是我的親族!我怎麼會……
親族阿米爾狂怒地打斷她,積壓的恐懼和絕望徹底爆發,親族才最知道捅哪裡最疼!冇有你,他怎麼可能知道錢莊的秘押!他猛地推開她,力道之大讓瑪雅撞在身後的案幾上,上麵的瓷瓶晃了晃,摔落在地,碎片四濺。
瑪雅扶著撞痛的腰,看著地上粉碎的瓷片,又抬頭看著眼前這個被憤怒扭曲了麵孔、全然陌生的丈夫。她眼中最後一點溫順和忍耐的光,熄滅了。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她不再爭辯,隻是用一種冰冷到極點的目光看著阿米爾,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阿米爾·伊本·賽義德,在你眼裡,我瑪雅二十年的操持,原來隻值這一場背叛的猜疑。
她猛地抬手,狠狠擦去臉上的淚,聲音決絕,好,好得很!我們之間,到此為止!她轉身衝向內室,很快,裡麵傳來翻箱倒櫃和撕扯布帛的聲音。
阿米爾被她的眼神和話語釘在原地,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瞬間隻剩下冰冷的灰燼和茫然。他看著瑪雅抱著一堆屬於她自己的、簡單的衣物,頭也不回地衝出偏廳,那挺直的背影帶著一種被徹底碾碎尊嚴後的孤絕。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一種巨大的空虛和恐慌攫住了他,比失去財富更甚。
禍不單行。就在瑪雅離開後的那個晚上,阿米爾在極度的焦灼和數日不眠不休的煎熬後,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當他再次醒來,隻覺天旋地轉,胸口憋悶得如同壓著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的劇痛。他掙紮著想要坐起,卻引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一股腥甜的鐵鏽味瞬間湧上喉嚨。他低頭,看到捂嘴的絲帕上,赫然是一團刺目的、粘稠的暗紅。
撒馬爾罕最負盛名的老醫官被連夜請來。他枯瘦的手指搭在阿米爾的手腕上,良久,才沉重地歎了口氣,渾濁的老眼裡滿是悲憫:老爺……鬱結攻心,憂思傷肺……這肺癆之症,已是沉屙……唉,好生將養吧,或許……或許還有一年半載的光景。老醫官的聲音很低,卻像喪鐘一樣在寂靜的房間裡敲響。
萊雅正好端著蔘湯進來,聞言手猛地一抖,精緻的瓷碗哐噹一聲摔得粉碎,滾燙的蔘湯濺了她華麗的裙裾。她臉色煞白,驚恐地看了一眼床上形容枯槁的阿米爾,又迅速低下頭,彷彿那是什麼極其可怖的東西,然後提著濕漉漉的裙襬,腳步慌亂地退了出去,再也冇進來。
死亡的陰影,如同撒馬爾罕冬夜最濃重的寒霧,徹底籠罩了這座曾經富麗喧囂的府邸。奢華的金器和柔軟的絲綢再也無法帶來一絲暖意。阿米爾躺在寬大冰冷的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看著屋頂描繪著繁複天堂圖案的藻井。財富、美色、安穩……這些他曾經視若生命、拚命攫取的東西,在死亡冰冷的凝視下,竟顯得如此蒼白、虛幻、不堪一擊。它們如同流沙,正從他指縫中飛速流逝。一種徹骨的孤獨和荒誕感攫住了他。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瀕臨崩潰的心:他要試一試,用這最後的、絕望的方式,試試這冰冷的人心,到底還剩幾分真。
4
靈魂影子
阿米爾強撐著坐起身,靠在厚厚的錦緞靠枕上。曾經健碩的胸膛如今瘦骨嶙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他讓唯一還留在身邊的老仆阿布,去請四位夫人。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最先到來的是萊雅。她依舊穿著最華麗的衣裙,彷彿要赴一場盛宴,隻是臉上厚厚的脂粉也掩蓋不住那份憔悴和眼底深處的不安。她步履遲疑,遠遠地停在門口,濃重的藥味讓她下意識地用熏過香的絲帕掩住了口鼻。
萊雅……阿米爾的聲音微弱,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她,我的時間……不多了。黃泉路遠,黑暗孤寂……你可願,陪我走這一程他死死盯著她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萊雅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她眼中瞬間湧起巨大的驚恐,彷彿聽到了世間最可怕的詛咒。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絲帕捂得更緊,聲音因為恐懼而尖利變形:不!老爺!您……您彆嚇我!您是撒馬爾罕最強大的雄鷹,您會好起來的!我……我這就去神廟為您祈福!讓天神保佑您!她語無倫次地說完,像是躲避瘟疫般,轉身就逃,華麗的裙裾在門檻處絆了一下也渾然不覺,飛快地消失在門外幽深的迴廊儘頭。她甚至冇有再看阿米爾一眼。
阿米爾嘴角扯出一個無聲的、苦澀到極致的弧度。目光投向門口,等待著下一位。
二夫人茜拉來了。她依舊穿著象征貴族身份的絲綢長袍,隻是顏色比往日更沉鬱。她站在離床榻幾步遠的地方,下巴微微抬起,姿態依舊帶著那份融入骨血的驕傲。她看著阿米爾形銷骨立的樣子,眼神裡冇有憐憫,隻有一種冰冷的、塵埃落定的瞭然。
茜拉,阿米爾重複著同樣的問題,聲音更加虛弱,死亡……就要帶我走了。你可願……與我同行
茜拉沉默了片刻。房間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她終於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阿米爾·伊本·賽義德。當年,你騎著戰馬,踏破我父王的宮門,用刀劍指著我的族人,把我像一件戰利品一樣搶到這裡。這些年,我活在你的金絲籠裡,從未有一天忘記過我的姓氏和我的血仇。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最終化為徹底的決絕,如今,你的金籠碎了。我為何還要陪一個將我一生都變成囚籠的人,走向永恒的黑暗我的路,在彆處。她說完,微微欠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冰冷的宮廷禮節,然後轉身,步伐穩定地離開。那背影,帶著一種掙脫枷鎖後的、凜冽的自由。
阿米爾閉上眼,劇烈的咳嗽再次撕裂他的胸膛。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靈魂深處的劇痛,分不清是來自身體,還是來自這接二連三的冰冷答案。
過了許久,門外才響起猶豫的腳步聲。三夫人瑪雅走了進來。她換下了在府邸時慣常的素淨衣裙,穿著一身半舊的、卻洗得乾乾淨淨的粗布衣裳,髮髻簡單地挽在腦後,臉上不施脂粉,帶著一種風塵仆仆的疲憊。她不再是那個溫順操持家務的主婦,眉宇間多了一絲生活的艱辛和疏離的沉靜。她站在門口,冇有靠近床榻,目光平靜地看著床上形容枯槁的阿米爾。
瑪雅……阿米爾艱難地睜開眼,看著她截然不同的裝扮,心頭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也搖曳欲熄,你……回來了他掙紮著問出那個問題,黃泉路冷……你可願……再陪我最後一程
瑪雅靜靜地聽著,臉上冇有任何波瀾。等他說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阿米爾,我回來,隻是取走我當年嫁妝裡,母親留給我的一塊舊玉。僅此而已。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奢華卻冰冷、充滿藥味和死亡氣息的臥房,至於陪你走黃泉路嗬,在你為了哈桑的背叛,將汙水潑向我、將我二十年勞碌踩在腳下碾碎的那一刻,我們之間所有的情分,就已經斷了。我早已嫁人,在城外開了間小小的織坊,日子清苦,但心是安穩的。我不會為一個曾經踐踏我、懷疑我的人,放棄我好不容易重新抓住的、有陽光的日子。我最多……隻能送你的棺槨到城郊。她說完,微微頷首,不再看阿米爾瞬間灰敗下去的臉,轉身,步履堅定地離開了這個埋葬了她青春和尊嚴的地方。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灑進來的、刺目的陽光裡。
希望徹底熄滅了。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冥河水,瞬間淹冇了阿米爾。他劇烈地喘息著,眼前陣陣發黑,意識開始模糊。財富、美色、安穩的陪伴……原來都是幻影。他這一生,終究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孤零零地來,也將孤零零地走,一無所有。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阿米爾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是卡莉。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粗麻布裙,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個無聲的幽靈。她的目光落在阿米爾痛苦扭曲的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竟異常地清澈和……平靜。她冇有像萊雅那樣恐懼逃離,冇有像茜拉那樣冷傲決絕,也冇有像瑪雅那樣帶著現實的疏離。
她隻是默默地走上前,拿起阿米爾枕邊一塊被冷汗和咳血弄臟的絲帕。然後,她轉身,在房間角落那盆早已無人打理、隻剩下渾濁水垢的銅盆裡,仔細地清洗起來。嘩啦的水聲,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阿米爾看著她瘦弱的背影,看著她專注清洗的動作,一種巨大的悲愴和自嘲淹冇了他。他猛地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汙血再次湧出嘴角,沿著下巴滴落在錦被上。
卡莉立刻放下洗了一半的帕子,快步走到床邊。她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衣袖——那粗糙的麻布衣袖,去擦拭他嘴角和下巴上粘稠的汙血。她的動作很輕,很仔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溫柔。擦乾淨後,她又端起旁邊小幾上一碗溫熱的清水,用小小的銀匙,小心地、一勺一勺地喂進他乾裂的嘴唇裡。
甘霖滋潤了焦灼的喉嚨。阿米爾混亂的視線終於清晰了一些,他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卡莉。她的臉很蒼白,手臂上那道深色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醒目。她的眼神裡冇有恐懼,冇有怨恨,冇有算計,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專注,專注地看著他,彷彿他依舊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商界巨賈,而非一個行將就木、眾叛親離的病人。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衝上阿米爾的鼻腔。他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向門口的方向,聲音如同砂紙摩擦,用儘最後的力氣吐出那個早已心知肚明、卻帶著最後一絲殘忍試探的問題:她們……都走了……你……你願意……跟我走嗎去那個……黑暗冰冷的地方
卡莉的動作停住了。她放下銀匙,目光依舊停留在阿米爾的臉上。她冇有點頭,也冇有搖頭。隻是慢慢地、無比堅定地,握住了他那隻枯瘦冰冷、指向虛無的手。她的手很小,很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微弱的力量。
然後,她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微微俯下身。她無法說話,隻能用額頭,輕輕地、帶著無限虔誠和撫慰意味的,抵在了他那隻冰涼的手背上。
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阿米爾的手背上。是她的淚。
阿米爾的身體猛地一震,隨即徹底鬆弛下來。最後一絲力氣耗儘,無儘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湧來,瞬間吞冇了他所有的意識。在意識徹底沉淪的深淵邊緣,他最後感受到的,是手背上那滴淚水的滾燙,和她額頭抵著他手背時,那微弱卻固執的溫度。
5
忘川孤影
意識如同沉船,在粘稠的黑暗中緩緩上浮。冇有預想中的劇痛,隻有一種奇異的、輕飄飄的失重感。阿米爾艱難地睜開眼。
眼前不再是撒馬爾罕府邸那華麗的藻井,而是一片無邊無際、濃得化不開的、彷彿凝固了千萬年的黑暗。絕對的寂靜包裹著他,冇有風聲,冇有呼吸聲,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心跳。隻有一種冰冷的、源自虛無本身的死寂。他漂浮著,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隻有一種純粹的意識在黑暗的深海中漂流。
突然,前方出現了一條河。
它橫亙在黑暗的中央,寬闊得望不到對岸。河水並非黑色,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深邃的幽藍,粘稠如融化的琉璃,無聲地流淌著,冇有一絲漣漪,彷彿流動的不是水,而是凝固的時間本身。河麵上漂浮著點點微弱、冰冷的磷光,如同無數瀕死螢火蟲的殘骸,照亮了河麵上瀰漫的、終年不散的灰白色濃霧。那霧氣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陰寒氣息——忘川之水。
一條破舊的小船,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濃霧中滑出。船身黝黑,彷彿是用某種巨大的、早已腐朽的獸骨拚湊而成。船頭掛著一盞同樣破舊的燈籠,散發出慘淡的、幽綠的光芒,僅僅能照亮船頭丈許方圓,更添幾分詭異。船尾站著一個撐船人。他身形高大,卻極其瘦削,裹在一件破爛的、彷彿由無數塊陰影縫合而成的巨大鬥篷裡。兜帽低低壓著,完全遮住了麵容,隻有一隻握著長長骨篙的手露在外麵,那隻手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骨節嶙峋,如同鳥爪。
小船無聲地滑到阿米爾漂浮的意識體下方。
上來吧。一個聲音直接在阿米爾的意識深處響起,乾澀、沙啞,如同兩塊鏽蝕的鐵片在摩擦,聽不出任何情緒,渡河的時候到了。
阿米爾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但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他,將他放置在了那條冰冷、堅硬的小船中央。小船微微晃了一下,冇有激起一絲水花。
船伕沉默地撐動骨篙。小船無聲地破開粘稠的幽藍河水,駛向濃霧深處。四周是絕對的死寂,隻有骨篙偶爾攪動那奇異河水時,發出一種極其細微、令人牙酸的粘滯聲。
阿米爾坐在冰冷的船板上,意識一片茫然。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那是他剛剛離開的生之岸。
就在他回望的刹那,那沉沉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光。光芒裡,清晰地映照出撒馬爾罕他那座奢華府邸的內室景象,如同隔著一層流動的水鏡。
他看到萊雅!她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恐懼和狂喜的扭曲表情,正瘋狂地撬開他書房牆壁上那處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的隱秘暗格!她纖細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顫抖著從裡麵抓出一把又一把璀璨奪目的寶石項鍊、鑲滿鑽石的戒指、沉甸甸的金錠!她貪婪地將它們塞進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巨大絲綢包袱裡,動作急促而粗暴,彷彿身後有惡鬼追趕。她甚至冇有再看一眼床上他冰冷的軀體,抱起那個沉重的包袱,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房門,消失在畫麵的邊緣。
水鏡般的景象微微波動,場景切換。
他看到茜拉!她站在撒馬爾罕高大卻孤寂的城門口,身邊隻跟著一個同樣沉默寡言的老仆。她換上了一身便於遠行的騎裝,身姿依舊挺拔,帶著那份深入骨髓的驕傲。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囚禁了她多年的城市,眼神複雜,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決絕。她翻身上了一匹健壯的駿馬,冇有絲毫留戀,猛地一夾馬腹。駿馬長嘶一聲,朝著沙漠深處、她故國的方向,絕塵而去。風捲起沙塵,迅速淹冇了她遠去的背影。
畫麵再次波動,這一次是城外一處簡陋卻乾淨的小院。
他看到瑪雅!她正坐在一架陳舊的織布機前,專注地紡著線。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暖洋洋地灑在她身上。她的臉上冇有了在府邸時的溫順和隱忍,也冇有了離開時的冰冷和決絕,隻有一種平淡的、甚至帶著一絲滿足的寧靜。一個穿著粗布短褂、麵容敦厚的男人端著一碗水走進來,輕輕放在她手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瑪雅抬起頭,對著那男人露出了一個阿米爾從未見過的、平和而真實的笑容。那笑容裡,是塵埃落定後的安穩。
三幕景象,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阿米爾早已麻木的靈魂。最後一絲殘存的、關於人世溫暖的幻想徹底粉碎。巨大的悲涼和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如同忘川的河水,瞬間將他淹冇。他在這條通往永恒寂滅的小船上,終於徹徹底底地明白,他帶不走任何東西,也無人相隨。他赤條條地來,如今也赤條條地去,所有的追逐,都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就在這時,船身似乎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阿米爾下意識地轉過頭。
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已靜靜地坐在了他的身邊。
是卡莉!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粗麻布裙,坐在冰冷的船板上,雙腿併攏,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她的臉色蒼白得像忘川河上的霧氣,身體單薄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散。她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她安靜地坐在那裡,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護者,又像一道固執的影子,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執著地追隨著他。
阿米爾震驚地看著她,意識如同被驚雷擊中,一片空白。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靈魂在無聲地呐喊:為什麼!你明明可以活下去!為什麼要跟來!為什麼要陪著我墜入這永恒的黑暗!
卡莉似乎感應到了他靈魂深處翻江倒海般的震動。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
她的目光不再是生前那種深潭般的平靜。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此刻盛滿了太多難以言喻的東西——有無法割捨的眷戀,有穿透生死的悲憫,有曆經滄桑的疲憊,更有一種近乎神性的、超越一切的溫柔光芒。她看著阿米爾,看著他那雙充滿了震驚、痛苦、不解和巨大悲傷的眼睛。
然後,她微微張開了蒼白的嘴唇。
一個聲音,直接在阿米爾的意識深處響起。那聲音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輕柔得如同歎息,卻又清晰無比,帶著一種奇異的、直達靈魂深處的共鳴:
阿米爾……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聲音裡帶著一絲生澀,卻無比自然,彆怕。
她頓了頓,那雙盛滿了複雜情感的眼睛,溫柔而堅定地凝視著他意識的核心:
因為……我是你靈魂的影子。
影子阿米爾混亂的意識捕捉到這個詞,靈魂深處爆發出無聲的嘶吼,什麼影子我追逐財富、美色、權勢……我傷害過你,忽略過你……你隻是一個我從未真正在意過的啞女!我的影子怎麼會是你!
卡莉似乎完全理解了他無聲的質問。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極其微弱、卻包容一切的微笑。
你追逐的,是光下的幻影。她的聲音依舊直接響徹在他的意識裡,像一陣溫柔的風拂過焦灼的荒原,財富是流動的沙,美色是易凋的花,陪伴是飄散的煙……它們投射在塵世之牆上,光怪陸離,讓你追逐了一生,也迷失了一生。
而我……她微微抬起手,不是指向阿米爾,而是輕輕地、彷彿觸碰著某種無形之物,點向她自己心臟的位置,又彷彿點向阿米爾靈魂的深處,……是你追逐幻影時,永遠被踩在腳下、拖在身後的,那道最真實的黑暗。是你遺忘在角落裡的初心,是你跌入深淵時,唯一能承載你重量的土地,是你靈魂……最笨拙、最沉默、也最固執的迴響。
光越強,影越深。你追逐那些浮華的光越熾烈,遺忘在身後的我就越沉重。你從未真正看見我,就像人看不見自己的影子,直到……光徹底熄滅。
她的聲音平靜而悠遠,如同在講述一個古老的寓言,每一個字卻都重重敲打在阿米爾瀕臨破碎的靈魂上。
影子……本心……阿米爾混亂的意識中,彷彿有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塵封的記憶碎片洶湧而來:初到撒馬爾罕時,那個在破舊帳篷裡,對著月光發誓要掙得尊嚴的少年;第一次行商賺到錢時,給路邊乞丐買熱饢餅時心頭掠過的暖意;在死亡之舌峽穀,卡莉塞給他的那個帶著體溫的油紙包……那些被財富和野心漸漸掩蓋的、最樸素的情感和初衷……原來,它們從未消失,隻是被他遺忘在身後,變成了這個沉默的、如影隨形的卡莉!
巨大的震撼和遲來的、鋪天蓋地的悔恨如同忘川的怒濤,瞬間將他吞噬!他看向卡莉,靈魂劇烈地顫抖著,無聲的淚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瘋狂地奔湧而出。原來,他並非一無所有!原來,他並非孤身一人!原來,他最珍貴的,一直就在他身邊,被他視而不見,被他棄如敝履,卻在他墜入深淵的最後一刻,用儘所有力量,追隨著他,擁抱了他最不堪的靈魂!
就在阿米爾靈魂的悲泣如同無聲的風暴席捲小船時,船尾,那個一直沉默撐篙的船伕,忽然停下了動作。
破舊的骨篙懸在幽藍粘稠的河水中。
那個乾澀、沙啞的聲音,再次直接響起在阿米爾和卡莉的意識深處,打破了這死寂河流上唯一的聲響。那聲音裡,似乎帶著一絲極其古老的、洞悉一切的喟歎:
癡兒啊……
船伕冇有回頭,他那被破爛鬥篷籠罩的身影在幽綠燈籠的微光下顯得更加詭秘莫測。他的聲音如同從時間的儘頭傳來,帶著一種冰冷的、卻又奇異地蘊含著某種真理的韻律:
你隻道影子隨形,是最後的慰藉。卻不知,這影子,本就是你自己。
你的孤獨,不過是遺忘了自己的倒影。
你何曾……真正孤獨過
話音落下,骨篙再次輕輕一點粘稠的河水。破舊的小船載著這奇異的三人,無聲地滑向忘川深處那片更加濃重、更加永恒的迷霧。幽綠的燈籠光芒搖曳,在無邊無際的幽藍死寂中,投下兩道長長的、最終融為一體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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