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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
城市像一頭疲憊的巨獸,在粘稠的黑暗中粗重喘息。窗外霓虹的光暈模糊地暈染在玻璃上,我的指尖在冰冷鍵盤上機械敲擊,螢幕幽光映著桌上啃了一半的乾冷三明治。連續七天加班到此刻,胃裡像塞滿了粗糙的砂礫,每一次攪動都帶來鈍痛。郵箱裡躺著的那封措辭客氣的架構調整優化通知,像一枚淬了毒的針,無聲無息地紮在心口。下個月的房租賬單,還安靜地躺在未讀郵件裡,像一張沉默的催命符。
手機螢幕驟然撕裂了死寂,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動在桌麵上打轉。螢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媽媽。這個稱呼,像一塊沉重的鉛,直直墜入我早已被掏空的胸腔。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後頸,頭皮陣陣發麻。
我深吸一口氣,劃開接聽,那熟悉的聲音立刻穿透聽筒,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被淚水浸泡過的濕黏感,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晚晚啊……她的哭腔拿捏得恰到好處,尾音拖得又長又顫,彷彿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完了,全完了!你弟弟……你弟弟他這輩子要毀了啊!嗚……
心臟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我屏住呼吸,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桌沿,冰冷的木頭硌著指腹。
媽,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你弟媳!那個狠心的女人!母親的哭訴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她說了!冇有二十八萬的首付錢,立馬就去把孩子打掉!婚也彆想結了!天殺的,二十八萬啊!這是要逼死我們老林家啊!你弟弟都快急瘋了!你爸高血壓也犯了,躺在床上直哼哼……晚晚,你是姐姐,你可不能不管啊!全家就指望你了!
那二十八萬像一枚沉重的鉛塊,狠狠砸進我早已乾涸見底的深潭裡,激不起半點水花,隻留下沉悶的絕望迴響。我失業了。下個月的房租還懸在頭頂。我的嘴唇動了動,擠出一點微弱的聲音:媽……我……
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我剛失業……手裡……
失業!
聽筒裡母親的聲音驟然像被掐住了脖子,隨即爆發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尖銳,瞬間撕裂了那層虛假的悲慼,你還好意思提失業!林晚!你摸摸良心!全家就剩你一個老大難冇成家!你不趕緊幫襯著弟弟把家成了,還有臉在這裡哭窮你弟弟要是結不成婚,我們林家斷了香火,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你就是個拖累!拖累全家!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紮向我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那根名為親情的弦,繃緊到了極限,發出即將斷裂的呻吟。長久以來堆積的委屈和憤怒,像滾燙的岩漿在胸腔裡翻湧,燒灼著每一寸理智。
媽!
我猛地提高了音量,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進掌心,試圖抓住最後一絲講理的縫隙,我失業了!房租、吃飯、找工作,哪一樣不要錢我拿什麼變出二十八萬弟弟他不是有工作嗎你們……
他有工作他那點死工資夠乾什麼!
母親粗暴地打斷,語氣裡的不耐煩如同寒冬裡裸露的冰棱,冷硬而傷人,你是姐姐!這是你該擔的責任!生你養你這麼大,供你讀了大學,現在家裡遇到天大的坎兒了,你就這個態度白眼狼!算我白養你了!當初就不該讓你念那麼多書,心都念野了!一點親情都不念!
啪!
一聲脆響。
電話被狠狠掛斷。忙音急促而單調地響起,嘟嘟…嘟嘟…像一把遲鈍的小錘子,一下下敲打著我麻木的神經。
辦公室裡徹底死寂。窗外城市的光怪陸離,隔著玻璃,像一個冰冷而遙遠的夢魘。胃部的絞痛變得尖銳而清晰,混合著心臟被反覆揉搓碾壓後的鈍痛,幾乎讓我窒息。我頹然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渾身脫力,視線被湧上來的熱意模糊。我用力眨著眼,試圖把那股軟弱逼回去。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再次亮起微弱的光。是微信朋友圈自動重新整理的提示。
手指幾乎是麻木地、下意識地滑開了螢幕。一張色彩鮮明、構圖刻意的照片,帶著炫耀的油膩感,毫無預兆地撞入眼簾。
林耀(弟弟):感謝老爸老媽鼎力支援!全款拿下新座駕!人生加速,感覺就是爽![墨鏡][墨鏡][乾杯]
配圖裡,弟弟林耀意氣風發地靠在一輛嶄新的、線條淩厲的跑車上,笑容燦爛得刺眼。背景是4S店鋥亮的地板。他得意地比著V字手勢,腕上那塊我曾在他朋友圈見過的、價值不菲的手錶,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照片下方,評論區一片熱鬨。
大姨:哎喲!小耀真出息!這車真大氣!你爸媽冇白疼你!
二舅:不錯不錯!比你那書呆子姐姐強百倍!這纔是咱老林家的種!
林耀回覆二舅:[齜牙笑]
舅,全靠爸媽支援!他們說了,給我花錢,值!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輛車的標誌上。一個模糊但異常關鍵的詞條,像沉船的碎片,猛地從記憶的深海裡翻湧上來——上週吃飯,隔壁桌幾個年輕男孩唾沫橫飛地討論著這款新上市的轎跑,其中一個興奮地報出價格區間,具體數字早已模糊,但那個關於首付的片段,此刻卻異常清晰地迴響在耳邊:……入門版首付也就二十八萬左右,咬咬牙也能上……
二十八萬。
這個數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皮肉焦糊的嗤嗤聲,狠狠燙在視網膜上,燙穿了所有搖搖欲墜的自我欺騙和卑微幻想。
原來如此。
什麼弟媳以死相逼,什麼孩子打掉,什麼林家香火斷絕……全都是裹著親情糖衣的砒霜!那二十八萬,根本不是什麼救命稻草,而是填進弟弟炫耀資本這頭饕餮巨獸嘴裡的開胃點心!他們用我的血肉,去裝點他的虛榮!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腥氣猛地湧上喉嚨。我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細微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衝破胸膛的、想要歇斯底裡尖叫的衝動。指尖冰冷,顫抖著懸停在手機螢幕上,弟弟那張燦爛的笑臉和那輛嶄新的車,像兩把淬毒的匕首,反覆剮蹭著我搖搖欲墜的神經。
轉賬把我最後的活命錢,像貢品一樣供奉給這個謊言和貪婪的祭壇
不。
那個字,像一顆堅硬的石子,帶著冰冷的迴音,清晰地砸在我混亂的腦海裡。
手指在冰冷的螢幕上移動,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我點開母親的頭像——那個備註還是最愛的媽媽的、熟悉得刺眼的頭像。聊天框裡,還停留在她之前發來的一條語音,內容是天冷了記得加衣。多麼諷刺的溫情。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進去,指尖每一次落下都帶著細微的顫栗,卻異常堅定:
媽,二十八萬,我冇有。一分也冇有。弟弟的車很漂亮,恭喜他全款喜提。我的錢,隻夠我自己活下去。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指尖的顫抖奇蹟般地停止了。彷彿有什麼沉重而腐朽的東西,隨著這條資訊被髮送出去,也一同被剝離了身體。一股奇異的、帶著痛楚的輕鬆感,從腳底緩慢地升騰起來,雖然稀薄,卻真實地存在著。窗外的黑暗似乎不再那麼粘稠得令人窒息,遠處高樓上零星未滅的燈火,像沉默而遙遠的見證者。
然而,這短暫的、近乎虛脫的平靜,隻維持了不到一分鐘。
手機螢幕再次瘋狂地亮起、震動,急促得如同催命符。這一次,不是母親的號碼,是父親的。
我盯著螢幕上跳動的爸,心猛地沉了下去。指尖懸在接聽鍵上方,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劃開了。
林晚!
父親的聲音像一顆炸雷,裹挾著毫不掩飾的暴怒和難以置信,劈頭蓋臉地轟了過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你跟你媽說了什麼混賬話!什麼叫一分冇有!什麼叫隻夠你自己活下去!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這麼忤逆!敢不管你弟弟的死活!反了天了!
他的聲音粗獷、蠻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封建家長的絕對權威。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砂礫的拳頭,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甚至能想象出電話那頭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唾沫橫飛的樣子。
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儘管胸腔裡翻江倒海,我冇有混賬話。我說的是實話。我失業了,真冇錢。弟弟他……他剛提了新車,他……
新車!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父親厲聲打斷,暴怒的火焰幾乎要順著電信號燒過來,那是你弟弟有本事!是老子和你媽心疼兒子,樂意給他買!輪得到你這個賠錢貨說三道四!你吃家裡的喝家裡的,供你讀書花了多少錢現在家裡需要你出力了,你就這個死樣子!白眼狼!我告訴你林晚,這二十八萬,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今天之內,必須給我打到你媽卡上!不然……
他喘著粗氣,威脅的意味濃得化不開,不然你就彆認我這個爹!也彆想再進這個家門!
不然就彆認我這個爹!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劇毒、生了倒刺的彎鉤,精準地鉤住了我心臟深處最柔軟、最依賴、也最疼痛的那塊地方,然後,狠狠往外一撕!
嘟……嘟……嘟……
忙音再次響起,冷酷而急促。這一次,是父親率先掛斷的。他擲下了最後通牒,像一個威嚴的法官,不容分說地敲下了法槌,判決了我的忤逆。
辦公室裡死寂得可怕。窗外的霓虹無聲閃爍,變幻著冰冷的光。胃裡的絞痛早已被一種更深沉、更麻木的鈍痛取代,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握著手機,螢幕的微光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指尖冰涼,血液彷彿都凝固了。
家那個地方,還算是家嗎
長久以來小心翼翼供奉的親情幻象,在這一刻,被父親那聲賠錢貨和白眼狼徹底擊得粉碎,露出底下冰冷、堅硬、醜陋的基石——那裡冇有溫情,隻有無休止的索取;冇有理解,隻有理所當然的壓榨;冇有我的位置,隻有弟弟永遠閃耀的中心。
委屈不,那太輕飄了。是徹骨的寒,是信仰崩塌後的虛空,是認清自己在這個血緣鏈條上,始終隻是一件待價而沽且必須奉獻的工具後的絕望。
手機螢幕暗了下去,像一隻閉上了的、冷漠的眼睛。我把它輕輕釦在冰冷的桌麵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噠聲。然後,我慢慢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淩晨的城市在腳下鋪陳,燈火如同星河,卻冇有一盞是為我而亮。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空調塵埃味道的空氣,再緩緩吐出。胸腔裡那片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地方,在劇烈的痛楚之後,竟詭異地滋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不是輕鬆,不是解脫,更像是一種……認命之後的空曠。既然家已將我放逐,那我便不再回頭。
接下來的三天,手機像一具被詛咒的棺材,死寂無聲。冇有母親的哭訴,冇有父親的咆哮,連那些平日裡偶爾會蹦出節日群發祝福的親戚群,都安靜得詭異。這種反常的寂靜,非但冇有帶來絲毫安寧,反而像不斷積聚的雷暴雲,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預示著更猛烈的風暴。
第四天下午,門鈴響了。
尖銳的電子音在空曠的出租屋裡顯得格外刺耳。我正對著電腦修改簡曆,聞聲心頭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順著脊椎蜿蜒而上。
透過貓眼望出去,心臟瞬間沉到了冰窖底。
門口站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聲討大軍。
父親黑著臉,像一尊壓抑著怒火的鐵塔,雙手叉腰站在最前麵,眉頭擰成一個死結。母親站在他側後方,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嘴唇緊抿,手裡捏著一團皺巴巴的紙巾,時不時抽噎一下,肩膀聳動。在他們身後,站著大姨和二舅。大姨雙手抱胸,嘴角下撇,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責備;二舅則皺著眉,不耐煩地左右張望,嘴裡似乎還在嘟囔著什麼。
他們來了。帶著家族的壓力,帶著大義的名分,來興師問罪了。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在門把上停頓了幾秒,最終還是擰開了鎖。
門剛開了一條縫,父親那帶著濃重煙味和怒意的氣息就撲麵而來。他一步就跨了進來,厚重的身軀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壓迫感,幾乎將我撞開。
林晚!你看看你把你媽氣成什麼樣了!
父親的聲音像炸雷,瞬間填滿了小小的客廳,震得牆壁嗡嗡作響。他指著身後還在抽噎的母親,三天!整整三天吃不下睡不著!眼睛都哭腫了!就因為你個冇良心的!你弟弟的婚事要是黃了,你就是林家的罪人!
母親適時地發出一聲更響亮的嗚咽,身體晃了晃,彷彿隨時要暈倒,被旁邊的大姨一把扶住。
晚晚啊,
大姨開口了,聲音拖著長長的調子,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勸導,不是大姨說你,你這事做得太絕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弟弟是男孩,是頂門立戶的!你當姐姐的,幫襯他成家立業,那不是天經地義嗎怎麼能這麼狠心,把你媽往死路上逼啊
她一邊說,一邊拍著母親的後背,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我簡陋的出租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二舅也擠了進來,不耐煩地揮揮手:就是!鬨什麼鬨!趕緊把錢給你媽!多大點事兒!一家人弄成這樣,丟不丟人!傳出去像什麼話!
他嗓門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粗暴邏輯。
小小的客廳瞬間被這幾個不速之客塞滿,空氣變得稀薄而渾濁。他們的話語像無數隻嗡嗡作響的毒蜂,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每一個字都帶著親情的毒刺,精準地紮向我。
我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筆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目光掠過父親暴怒的臉,母親悲痛欲絕的表演,大姨虛偽的公道話,二舅粗暴的和稀泥,最後落在他們腳下,我這間被他們踩踏的、租來的小小空間。
我冇有錢。
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在一片嘈雜的指責聲中,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割開了虛偽的溫情,我說過了,我失業了。弟弟的新車很好,恭喜他。我的錢,隻夠付下個月的房租和吃飯。
你放屁!
父親猛地向前一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他揚起手,帶著一股勁風,我看你就是欠收拾!老子今天……
他爸!
母親尖叫一聲,猛地撲過來死死抱住父親揚起的手臂,聲音淒厲,彆動手!彆打孩子!她不懂事,慢慢教啊……
她一邊勸,一邊用那雙紅腫的眼睛死死瞪著我,裡麵充滿了怨毒和警告。
大姨和二舅也趕緊上前拉扯勸架(或者說,拉住暴怒的父親),客廳裡頓時亂成一團。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細微的響動。是鄰居張阿姨,她大概是聽到這邊的巨大動靜,好奇地探出了半個身子。她的目光掃過劍拔弩張的客廳,掃過被母親奮力攔住的暴怒父親,掃過一臉悲憤的大姨二舅,最後落在我蒼白而倔強的臉上,眼神裡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驚訝,有同情,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看戲心態。
這短暫的、被外人窺視的瞬間,像一盆冷水,讓父親的動作僵了一下。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甩開母親和親戚的手,胸膛劇烈起伏,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好!好!林晚,你有種!我們走!就當我們冇生過你這個女兒!我們林家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撞開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張阿姨,怒氣沖沖地大步離開。母親立刻收住了哭聲,怨毒地剜了我一眼,也緊跟著快步走了出去。大姨和二舅對著我,一個搖頭歎氣,一個重重哼了一聲,也相繼離開。
客廳裡瞬間空了。隻留下被撞歪的椅子,空氣中瀰漫的煙味和廉價香水的混合氣息,以及門外隱約傳來的、張阿姨壓低聲音的詢問和母親刻意拔高的、委屈的哭訴聲:
……造孽啊……辛辛苦苦養大……供她上大學……現在翅膀硬了……連親弟弟都不管……心比石頭還硬啊……
門被我從裡麵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麵那場針對我的公審。身體裡繃緊的那根弦驟然鬆弛,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眩暈。我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
地板很涼。
樓下隱約的爭執聲和母親抑揚頓挫的哭訴,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卻持續地傳來。鄰居張阿姨那帶著明顯同情和探究的安慰聲,也偶爾夾雜其中。我知道,不用到明天,關於我冷血無情、不顧手足、氣病父母的故事,就會在這棟老舊的居民樓裡,在那些熱衷於家長裡短的大媽口中,發酵成無數個版本,成為她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我成了那個不孝女的活標本。
指尖在冰冷的手機螢幕上無意識地滑動,最終停在了微信介麵。置頂的家族群幸福一家人,此刻死寂得如同墳場。手指懸停在那個刺眼的群名上,停留了足足十幾秒。然後,我用力點了下去。
冇有猶豫,冇有留戀。
指尖劃過螢幕,找到那個紅色的選項——【刪除並退出】。
確認。
動作乾脆利落,冇有一絲拖泥帶水。彷彿隻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螢幕上跳出一個冰冷的提示框:你已退出該群聊。
那一瞬間,世界彷彿安靜了萬分之一秒。一種奇異的、帶著輕微撕裂感的輕鬆,像初春冰麵下悄然湧動的暗流,緩緩漫過心口。長久以來,這個群就像一個無形的牢籠,裡麵充斥的為你好、一家人、弟弟最重要的噪音,時刻提醒著我的義務和位置。現在,籠門開了。雖然外麵可能是凜冽的寒風,但至少,呼吸到的空氣是自由的。
我將手機扔到一旁,不再理會。打開電腦,郵箱裡靜靜躺著幾封未讀郵件——幾家之前投遞簡曆的公司發來的麵試邀請。指尖在觸控板上移動,點開,仔細閱讀時間和地點。窗外,城市的天光正在褪去,暮色四合,遠處樓宇的輪廓被漸次點亮的燈火勾勒出來。我在日曆上鄭重地標註好每一個麵試時間,像戰士標記著即將奔赴的戰場座標。
風暴並未因我的退群而停歇,反而以另一種更卑劣的方式捲土重來。
第二天上午,手機在會議桌上突兀地震動起來。螢幕上跳動的名字讓我心頭一緊——是母親。我立刻按掉。緊接著,父親、大姨、二舅……一串熟悉的號碼輪番轟炸,像一群索命的惡鬼。
我深吸一口氣,直接將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螢幕朝下扣在桌上。世界清靜了,但心臟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麵試官的聲音在耳邊迴盪,問題一個接一個。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調動起所有的專業素養和對這份工作的渴望。當麵試官臉上露出讚許的微笑,說出那句你的經驗和我們崗位很匹配,我們會儘快通知你下一輪時,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弛。
然而,這份短暫的希望之光,在我走出會議室,拿起手機的瞬間,就被徹底掐滅了。
螢幕被數十個未接來電和簡訊塞滿。最新一條簡訊,來自一個陌生號碼,內容卻帶著熟悉的、淬毒的惡意:
林晚,你真是狼心狗肺!連你媽的死活都不管了嗎她被你氣得心臟病發作,剛送到市一院搶救!醫生說要馬上交五萬押金!你爸急得都要跳樓了!錢打你媽卡上!立刻!馬上!不然你就等著給你媽收屍吧!——二舅
心臟病發作、搶救、五萬押金、收屍……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字眼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我的眼球。血液彷彿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有那麼一瞬間,理智被巨大的恐慌和愧疚感碾得粉碎。母親痛苦的臉、父親絕望的嘶吼、急救室冰冷的燈光……這些畫麵不受控製地在腦海中閃現。手指甚至已經下意識地點開了手機銀行APP。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而尖銳的聲音,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猛地劈開了那片恐慌的迷霧:
全款拿下,感謝爸媽!
弟弟林耀那得意洋洋的笑臉和那輛嶄新的跑車,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還有母親電話裡那中氣十足的哭罵,父親砸門時的暴怒……這些畫麵,與眼前這條病危通知簡訊,形成了荒誕而殘忍的對比。
太巧了。巧得離譜。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但不再是單純的恐慌,而是混雜著被愚弄的憤怒和冰冷的懷疑。我死死攥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不能慌。絕對不能慌。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點開了通訊錄,找到那個幾乎從未撥過的號碼——市一院急診科的公開谘詢電話。電話很快接通,一個冷靜的女聲傳來:您好,市一院急診科。
您好,
我的聲音有些發緊,努力維持著平穩,麻煩您幫我查一下,今天上午有冇有一位叫王桂芬的患者被送到急診搶救大概五十多歲,女性,說是心臟病發作。
電話那頭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短暫的等待像被拉長的橡皮筋。
請稍等……查詢中……王桂芬……
護士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帶著一絲疑惑,女士,我們急診係統裡,今天上午冇有收治過叫王桂芬的患者。您確定是送到我們市一院了嗎
轟的一聲。
心底最後一絲僥倖也被徹底擊碎。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和被徹底踩踏尊嚴的冰冷屈辱。他們竟然……竟然用母親的生死來騙我!為了錢,他們可以如此毫無底線!
憤怒像滾燙的岩漿在血管裡奔湧,幾乎要將我焚燒殆儘。但我死死地咬著牙,將這股毀滅性的衝動壓了下去。不能發作,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需要證據,需要把這層虛偽的、吸血的親情外衣,徹底撕開!
一個念頭在冰冷的憤怒中迅速成形。我再次點開手機銀行APP,這次不是為了轉賬。指尖在螢幕上快速操作,將賬戶裡僅剩的、原本用來應急的一萬塊錢,轉入了母親的銀行卡。在轉賬備註欄裡,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入:
媽,這是我最後的錢了,救命要緊!我馬上想辦法湊剩下的!您一定要挺住!女兒馬上來醫院!
發送成功的提示跳出。
緊接著,我深吸一口氣,點開了手機自帶的錄音功能。螢幕中央那個小小的紅色圓點,像一個沉默的、蓄勢待發的審判之眼。然後,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聽筒裡隻響了一聲,就被迅速接起。速度快得根本不像一個正在搶救的病危家屬。
喂晚晚
母親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虛弱的氣音,彷彿剛從鬼門關掙紮回來,錢……錢收到了嗎五萬……還差……還差四萬啊……
她的氣息聽起來極其不穩,斷斷續續,背景音卻異常安靜,冇有一絲醫院該有的嘈雜。
我的心徹底沉入冰窟,憤怒卻奇異地沉澱下來,變得冰冷而堅硬。
媽!
我立刻拔高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焦急和恐懼,演技在極致的憤怒催逼下,竟無比逼真,我剛轉了一萬!那是我全部的活命錢了!您怎麼樣啊醫生怎麼說在哪個病房我馬上過來!
彆……彆來!
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明顯的慌亂,隨即又立刻虛弱下去,你……你來了也幫不上忙……還……還添亂……咳咳……你趕緊……趕緊想辦法湊錢!醫生說了……錢……錢不到位……藥都……都用不上……咳咳咳……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聽起來撕心裂肺,卻總感覺少了點真實的痛苦,多了幾分刻意的表演。
媽!您彆嚇我!
我繼續扮演著六神無主的孝女,聲音帶著真實的顫抖(那是被氣的),您告訴我您在哪!我求您了!我認識一個朋友,他……他說能借我點錢,但得當麵給!我得去醫院找您啊!
不……不行!
母親的聲音更急了,那份虛弱幾乎快要維持不住,你……你把錢……轉過來就行!你爸……你爸在呢……他……他能處理……
媽!
我陡然打斷她,聲音裡充滿了絕望的哀求,我朋友隻收現金!他就在市一院附近!您告訴我您在幾樓幾號床,我拿了錢馬上給您送上去!求您了媽!我不想失去您啊!
我的聲音帶上了真實的哭腔,那是為我自己悲哀的眼淚。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母親那刻意加重的、斷斷續續的喘息聲,顯得那麼虛假和空洞。
幾秒鐘後,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那刻意維持的虛弱氣音裡,終於透出了一絲難以掩飾的煩躁和不耐煩,像精心塗抹的油彩開始剝落:
哎呀你這孩子!怎麼……怎麼這麼死腦筋!跟你說了不用來!你把錢……把錢都轉過來!剩下的……剩下的四萬……你爸……你爸……
她似乎有點編不下去了,卡殼了一下,隨即像是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出口,語氣突然帶上了一種奇怪的理所當然,……你爸那破車也該換了!正好……正好一起……
正好一起
這四個字,像一把燒紅的匕首,帶著嗤嗤的聲響,瞬間捅穿了我所有的幻想,也徹底點燃了我胸腔裡那桶冰冷的汽油!
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被欺騙、被壓榨、被當成工具和提款機的憤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王桂芬!
我對著手機,用儘全身力氣嘶吼出母親的全名,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失望而尖銳得變了調,像玻璃在石頭上刮擦,你們還要不要臉!!
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母親那裝出來的喘息聲,戛然而止。
市一院急診科根本冇有你的名字!
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冰碴子,帶著刺骨的寒意,裝病騙錢用你女兒的活命錢去給你兒子買車還‘正好’給你爸換車!你們還是人嗎!!
我死死盯著螢幕上那個閃爍的紅色錄音標記,它忠實地記錄著這人間至賤的嘴臉。
林耀那輛新車的首付,二十八萬!你們榨乾我給他填上了!現在呢連我最後的一萬塊活命錢都不放過還要再騙四萬去換車!
我渾身都在劇烈地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滔天的恨意,你們當我是什麼是你們養的一條狗嗎!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還要把骨頭都嚼碎了餵給你們那個寶貝兒子!
林晚!你……你胡說什麼!
母親的聲音徹底變了,撕掉了所有偽裝,隻剩下被戳穿後的氣急敗壞和尖銳,反了你了!敢這麼跟我說話!那錢……那錢本來就是……
閉嘴!
我厲聲打斷她,聲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凍土,錄音都開著呢!你們說的每一個字,都錄得清清楚楚!‘正好一起’給你爸換車王桂芬,林國棟(父親的名字),還有林耀!你們等著!你們從我這裡吸走的每一滴血,我都會讓你們連本帶利地吐出來!
啪!
這一次,是我狠狠地掛斷了電話。動作乾脆利落,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決絕。
聽筒裡最後傳來的,是母親那聲氣急敗壞、充滿驚恐的尖叫:你敢錄音!林晚你……
世界徹底安靜了。
手機螢幕上,那條紅色的錄音標記依舊亮著,像一顆冰冷跳動的心臟。我緊緊攥著手機,彷彿那是唯一的武器。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釋放後的巨大虛脫和一種破釜沉舟後的奇異平靜。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冰冷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發出細碎而密集的聲響。
我冇有哭。
我點開手機通訊錄,找到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大學室友陳瑜,她畢業後成為了一名雷厲風行的律師。
電話接通,陳瑜乾練的聲音傳來:晚晚怎麼想起我了
瑜瑜,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有著從未有過的清晰和力量,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要起訴我的父母和弟弟,追討這些年他們從我這裡強行拿走的所有錢款。所有轉賬記錄,我都有。還有……一段非常‘精彩’的錄音。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陳瑜的聲音變得嚴肅而充滿力量:好。晚晚,把你能找到的所有證據,轉賬記錄、聊天截圖、錄音檔案……全部打包發給我。一個都彆漏掉。這場官司,我陪你打到底!
放下電話,我坐到電腦前。螢幕的光映著我蒼白的臉,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寒冰。我點開手機銀行,開始一頁一頁地翻找曆史轉賬記錄。那些標註著弟弟生活費、家裡急用、媽媽買藥、弟弟結婚基金的轉賬條目,密密麻麻,像一道道醜陋的傷疤,記錄著我被吸血的全過程。每一次點擊導出,都是對過去那個懦弱、妥協、被親情綁架的自己的徹底告彆。
鼠標的點擊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堅定。
一週後,陳瑜的效率驚人。一紙措辭嚴謹、證據詳實的《民事起訴狀》副本,連同法院的立案通知,精準地投遞到了我父母家的地址。
平靜的假象被徹底打破。
最先打來電話的是林耀,我的弟弟。他的聲音不再是朋友圈裡的意氣風發,而是充滿了被冒犯的憤怒和難以置信的尖利:
林晚!你瘋了嗎!你居然敢告爸媽!告我!你還是不是人!那些錢是爸媽給我的!是家裡給我的!關你屁事!你趕緊給我撤訴!不然我跟你冇完!
他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幼獸,隻會咆哮。
我冷冷地聽著,一言不發,直接掛斷。
緊接著,是父親。他的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裡擠出來的,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狂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孽障!你這個不孝的孽障!告老子老子生你養你,拿你點錢怎麼了!天經地義!你趕緊給我滾回來!把那個什麼破訴狀撤了!不然……不然老子打斷你的腿!
林國棟先生,
我對著手機,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請注意你的言辭。一切問題,法庭上我的代理律師會和你溝通。另外,威脅他人是違法的,通話我已錄音。
說完,再次掛斷。
最後,是母親。她的電話來得最晚,聲音卻最複雜。那刻意偽裝的哭腔又回來了,但這一次,裡麵混雜了真實的恐慌、被背叛的憤怒,以及一絲走投無路的哀求:
晚晚……我的女兒啊……媽錯了!媽知道錯了還不行嗎你……你不能這麼狠心啊!你真要把你爸媽告上法庭讓街坊鄰居看笑話讓你弟弟以後怎麼做人啊我們……我們是一家人啊!血濃於水啊!你撤訴……你撤訴好不好媽保證……保證以後再也不問你要錢了……媽……
王桂芬女士,
我打斷她聲淚俱下的懺悔,聲音冇有一絲波瀾,冰冷得像手術檯上的器械,‘一家人’這三個字,從你們嘴裡說出來,真讓我噁心。那些錢,我會一分不少地拿回來。法庭見。
我冇有給她任何繼續表演的機會,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掛斷了與這個被我稱作母親的女人的通話。
世界終於徹底清淨了。手機安靜得像一塊沉默的黑色石頭。
調解日。
法院調解室的門被推開,發出沉悶的聲響。我跟著陳瑜走進去,目光平靜地掃過對麵。
父親林國棟坐在那裡,像一頭被強行按在籠子裡的困獸,臉色鐵青,腮幫子咬得死緊,渾濁的眼睛裡燃燒著屈辱的怒火,死死地瞪著我,彷彿要用目光將我生吞活剝。母親王桂芬坐在他旁邊,眼神躲閃,雙手神經質地絞在一起,臉上是精心修飾過也掩蓋不住的憔悴和恐慌,嘴唇微微哆嗦著。弟弟林耀則是一臉的不耐煩和倨傲,斜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眼神飄忽,彷彿置身事外,隻是被強行拉來看一場無聊的鬨劇。
調解員是一位麵容和藹的中年女法官。她看了看雙方,例行公事地開口:原告林晚,起訴被告林國棟、王桂芬、林耀,要求返還財產共計四十六萬七千元。這是訴狀副本和相關證據清單,被告方都看過了吧今天主要是庭前調解,看看雙方有冇有和解的意願。原告方,你們先陳述一下訴求
陳瑜推了推眼鏡,聲音清晰而冷靜:審判員,我方訴求明確。被告三人長期以各種名目,包括但不限於‘弟弟生活費’、‘家庭急用’、‘弟弟結婚基金’等,向我方當事人林晚女士索要大額錢款,總計四十六萬七千元整。所有轉賬均有銀行流水為證。這些錢款並非贍養費,而是被告利用親情關係進行的強製性索取,嚴重違背公序良俗,侵害了我方當事人的財產權益。我方堅持要求全額返還。
她的話音剛落,父親林國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紙杯都跳了一下。他像被點燃的炸藥桶,騰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放屁!一派胡言!老子拿女兒的錢,天經地義!養她這麼大花了多少錢供她上大學花了多少錢!她孝敬老子、幫襯弟弟,那是她的本分!現在翅膀硬了,學會反咬一口了你個冇良心的白眼狼!畜生不如的東西!
母親王桂芬也立刻跟著哭嚎起來,聲音尖利刺耳:造孽啊!法官啊!您可要給我們做主啊!我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供她讀書,現在她有出息了,就這麼對我們啊!那點錢……那點錢是她自願給家裡用的啊!怎麼就成了我們搶的了她這是要逼死我們老兩口啊!嗚嗚嗚……
她一邊哭,一邊用眼角餘光偷偷瞟向調解員。
弟弟林耀則嗤笑一聲,懶洋洋地開口:就是。姐,差不多得了。鬨到法院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那些錢爸媽給我,那是他們樂意。跟你有什麼關係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你的錢不就是家裡的錢分那麼清楚乾嘛矯情!
調解室瞬間被他們的叫罵、哭嚎和不屑的嘲諷填滿。調解員皺著眉,敲了敲桌子:肅靜!被告方注意控製情緒!陳述觀點!
陳瑜麵無表情,等他們的噪音稍微平息,才從容地從檔案袋裡拿出一份檔案:被告聲稱是原告自願贈與很好。審判員,這裡有一份關鍵錄音證據,可以清晰證明被告方在最後一次索要錢財時,采用了虛構母親‘心臟病發、急需五萬元搶救押金’的卑劣手段進行欺詐。在欺詐過程中,更是親口承認了之前索要的所謂‘弟弟婚房首付’二十八萬,實際用途是給被告林耀購買車輛首付。同時,在原告識破騙局後,被告王桂芬女士明確表示,繼續索要的四萬元,是打算‘正好一起’給被告林國棟先生換車用。
陳瑜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她將一份整理好的錄音文字稿和一個小小的U盤推到調解員麵前。
這不可能!她胡說!她偽造的!
母親王桂芬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叫起來,臉色瞬間煞白。
父親林國棟也愣住了,暴怒的表情僵在臉上,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
林耀則猛地坐直了身體,倨傲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疑不定。
調解員拿起那份文字稿,快速瀏覽了幾行關鍵對話(尤其是那句正好一起給你爸換車),眉頭緊緊鎖起,臉色變得異常嚴肅。她將U盤插入電腦,鼠標輕點。
幾秒鐘後,母親王桂芬那刻意虛弱又帶著不耐煩的聲音,清晰地通過電腦音箱,迴盪在死一般寂靜的調解室裡:
……你爸……你爸那破車也該換了!正好……正好一起……
錄音還在繼續播放著後續的爭吵和我的怒斥,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被那句正好一起死死釘住。
時間彷彿凝固了。
父親林國棟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像一張被揉皺又刷白的紙。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身邊的妻子王桂芬。那眼神不再是憤怒,而是被最親密之人背叛後的巨大震驚和茫然,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同床共枕幾十年的女人。
王桂芬則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骨頭,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雙手死死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發出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不敢再看丈夫一眼,也不敢看任何人。
弟弟林耀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剛纔的倨傲和不屑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種闖了大禍卻不知如何是好的呆滯和驚恐。他看看麵如死灰的父親,又看看崩潰掩麵的母親,最後茫然地看向我,眼神裡充滿了陌生的、無法理解的恐懼。
調解室裡隻剩下錄音裡我憤怒的控訴聲,以及王桂芬那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啜泣。
陳瑜適時地按下了暫停鍵。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緩緩站起身。身體很輕,像卸下了千斤的重擔。目光平靜地掃過對麵那三個失魂落魄、被徹底剝光了所有偽裝的家人——父親眼中信仰崩塌的灰敗,母親崩潰的顫抖和嗚咽,弟弟臉上茫然無措的恐懼。
他們精心構築的吸血堡壘,在我播放錄音的那一刻,已然土崩瓦解,碎成一地不堪的齏粉。
調解員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峻:被告方,基於原告提交的銀行流水和這份錄音證據,證明存在欺詐性索取和違背公序良俗的大額財物轉移事實清楚。調解的基礎是事實和誠意。原告方堅持要求返還全部款項,你們有什麼具體的還款方案
父親林國棟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隻是頹然地低下頭,肩膀垮塌下去,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母親王桂芬的哭聲更大了,充滿了絕望。
陳瑜推過來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檔案,語氣不容置疑:這是根據銀行流水統計的詳細清單,四十六萬七千元。鑒於被告林耀是主要受益人,尤其是那筆二十八萬的車輛首付款項,我方要求其承擔主要返還責任。剩餘款項由林國棟、王桂芬共同承擔。具體還款計劃,需在十五日內提交法院,否則我們將申請強製執行,並依法追究相關欺詐行為的法律責任。
林耀聽到主要返還責任和強製執行時,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儘失,脫口而出:二十八萬!我……我哪還有錢!那車……那車月供都快還不起了!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真實的恐慌。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炫耀跑車的成功人士,隻是一個被貪婪反噬、即將被債務壓垮的可憐蟲。
我看著他,看著他們。心中冇有預想中的狂喜,也冇有複仇的快意。隻有一片冰冷的平靜,如同風暴過後,廢墟之上覆蓋的、了無生機的茫茫白雪。
我拿起筆,在陳瑜遞過來的調解筆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林晚。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乾脆利落。
放下筆,我抬起頭,迎向調解員的目光,也迎向對麵那三雙充滿了驚懼、絕望、哀求的眼睛。我的聲音清晰、平靜,在寂靜的調解室裡落下最後一個字:
這官司,我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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