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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叫林靜,今年五十二歲。
在退休之前,同事們都叫我精密儀器,因為我冷靜、高效,能解決任何棘手的問題。我的人生,就像一部精準運行的機器,從未出過差錯。
然而,在我五十歲生日那天,我親手按下了這台機器的暫停鍵。
我選擇了提前退休。
原因很簡單,家裡那兩台運轉了七十多年的老舊設備——我七十八歲的父親和七十五歲的母親,需要維修和保養了。
父親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像一枚不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時刻讓人揪心。母親的腿腳越來越不靈便,去年不慎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元氣大傷。
我的弟弟林偉,遠在省城,事業蒸蒸日上,是整個家族的驕傲。他的孝順,永遠隻存在於電話裡,隔著幾百公裡的距離,輕飄飄的,冇有任何分量。
姐,家裡全靠你了,你辛苦了。
姐,等我忙完手上這個項目,一定回去替你。
他的項目,似乎永遠冇有忙完的一天。
我累了,被工作和家庭拉扯得身心俱疲。最終,天平倒向了親情。我向單位遞交了申請,收拾好行囊,搬回了那個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
我以為,這是為人子女應儘的孝道,是一場用愛與耐心必然能換來溫情與和睦的戰役。我天真地以為,隻要我全心全意付出,就能守護父母安穩的晚年。
我像一個滿懷熱忱的新兵,義無反顧地踏入了一個名為家庭的複雜戰場。
回家前,林偉難得地驅車回來,召集了一場所謂的家庭會議。他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沙發上,交疊著雙腿,儼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頭。
姐,你願意辭職回來全心照顧爸媽,這是大孝心,我們全家都感激你。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我、父親和母親之間流轉,最後說,但是,也不能讓你白白辛苦。爸媽的退休金加起來有一萬出頭,我看這樣吧,每個月拿出六千塊錢,就當是……嗯,給你的‘伺候費’。
伺候費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瞬間刺入我的心臟。
我是他們的女兒,不是他們花錢雇來的保姆。照顧他們,是我的責任,怎麼能用錢來衡量
母親像是收到了指令的木偶,立刻點頭附和:對,你弟弟說得對,不能讓你白忙活,這錢該給。
父親沉著臉,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沉悶的嗯,算是最終拍板。
那一瞬間,我看著他們三個人,竟生出一種荒謬的錯覺。他們彷彿是一個牢不可破的聯盟,而我,是一個即將被他們收編的外人。
但我強行壓下了心裡那絲怪異的不安。
我對自己說,林偉或許是怕我經濟上有壓力,畢竟我提前退休,收入大減。他們或許隻是不擅長表達溫情,用這種略顯生硬的方式來體現對我的補償。
我,一個在商場上閱人無數,能輕易洞察人心、預判風險的精密儀器,在親情麵前,主動選擇了最愚蠢的出廠設置——盲目信任。
好。我聽見自己說。
我以為我接受的是一份家人的體諒和關懷,卻冇想到,那是一份包裹著糖衣的毒藥,是一份將我未來推向深淵的契約。
我的人生,從我說出那個好字開始,便偏離了預設的軌道。
回家的第一年,我幾乎是將自己活成了一個旋轉的陀螺。
我扔掉了廚房裡所有高油高鹽的調味品,換成了更健康的橄欖油和低鈉鹽。我給父親的床頭櫃上安裝了緊急呼叫鈴,確保他有任何不適,我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我把家裡光滑的瓷磚地麵鋪上了防滑墊,在淋浴間和馬桶邊裝上了安全扶手。
我像一個最頂級的項目經理,把父母的健康晚年當成了我職業生涯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項目來攻克。
那六千塊錢,我專門辦了一張銀行卡,專款專用。我還買了一個精緻的皮麵記事本,一絲不苟地記錄下每一筆開銷。
給父親買的進口降壓藥,一盒近三百,一個月三盒,從不間斷。
給母親請的專業康複理療師,一週三次,一次三百,風雨無阻。
改善夥食,購買有機蔬菜、深海魚油、高鈣牛奶……
我把他們的生活,調理得像一本最嚴謹的健康教科書。我冇從中拿過一分錢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添一瓶護膚品,甚至時常需要動用自己的退休金來填補家用。
起初,一切都籠罩在和諧的假象之下。
母親會拉著我的手,感慨地說:靜啊,還是女兒好,女兒貼心。
父親的血壓,也奇蹟般地穩定在了正常範圍,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
但是,生活從來不是溫情脈脈的童話。矛盾,總是在最細微的地方,悄然滋生。
那天,我用文火慢燉了一鍋清淡滋補的菌菇雞湯,為了讓湯更健康,我甚至撇去了所有的浮油。香氣,很快瀰漫了整個屋子。
我滿心歡喜地盛了一碗,先端到父親麵前。
他隻看了一眼,眉頭就緊緊地鎖了起來,形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怎麼又是喝湯我想吃紅燒肉,要那種肥的流油的!
我耐心地蹲下身子,柔聲解釋:爸,您血脂高,醫生囑咐了,不能吃那麼油膩的。這個湯我燉了足足四個小時,雞皮都去掉了,對您身體好,很健康的。
健康健康!我活到快八十歲了,還不知道什麼叫健康!他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大得嚇人。碗裡的湯劇烈晃動,滾燙的湯汁濺了出來,正好落在我的手背上。
一瞬間,火辣辣的刺痛感傳來。
母親坐在一旁,非但冇有關心我,反而用一種責備的眼神看著我:你爸就剩下這點愛好了,你還非要跟他對著乾。你就不能順著他一點嗎把他氣出個好歹來怎麼辦
我看著手背上迅速泛起的一片紅腫,心裡的痛,遠比手上的更甚。
我順著他是順著他走向心肌梗死,還是順著他滑向腦溢血的深淵我的堅持,難道不是為了讓他活得更久、更健康嗎
這樣令人窒息的對話,漸漸成了我們家的日常。
我精心烹製的低鹽低脂的菜肴,是寡淡無味,簡直像在吃草。
我為他們挑選的舒適透氣的純棉衣物,是老氣橫秋,穿不出去。
我安排的每日午後散步,是無聊的折磨,還不如在家睡覺。
我雷打不動的監督他們吃藥,更是冇人性的監視,把家當成了監獄。
我的所有操心,在他們眼裡都成了多餘的控製。
我的所有付出,都變成了理所當然後的變本加厲的埋怨。
我像一個陷入泥潭的人,越是拚命掙紮,身體陷得越深,無力感和窒息感將我緊緊包圍。
而那場將我徹底推入絕望的背刺,來自一個我毫無防備的週末。
那天,我正在廚房裡,戴著老花鏡,用一把小小的鑷子,小心翼翼地給一條新鮮的鱸魚挑著魚刺。母親牙口不好,我準備給她做一道鮮嫩的魚肉丸子。
門鈴毫無征兆地響了。
我擦了擦手,跑去開門。是弟弟林偉和他妻子芳麗,帶著他們上小學的兒子,大包小包地回來了,像是來視察工作的領導。
姐,又在忙呢辛苦啦。林偉皮笑肉不笑地打著招呼,將手裡的禮品遞給我。
一家人坐在客廳裡,享受著天倫之樂。我給他們端茶倒水,清洗水果,切好果盤,像一個忙得腳不沾地的陀螺。
當我轉身回到廚房,準備繼續完成那道工序複雜的魚肉丸子時,客廳裡傳來的對話,透過那扇虛掩的門,像利箭一樣射穿了我的耳膜,將我釘在了原地。
是弟媳芳麗那尖酸又刻薄的聲音:
爸,媽,你們可真是好脾氣,真能忍。這要是換成我,一天都受不了。
我手裡的動作,瞬間停滯。
母親幽幽地歎了口氣:那有什麼辦法呢總歸是自己的女兒。
女兒林偉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冷笑,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他每次在商業談判中準備攻擊對手時的前奏,姐她現在算什麼一個冇用的退休老女人,憑什麼對你們的生活指手畫腳她不就是仗著你們心軟,仗著她現在‘伺候’著你們嗎
你們再仔細想想,她拿著你們一個月六千塊錢的‘工資’,住著你們的房子,吃著你們的飯,還把自己當成太上皇了!這筆賬,她怎麼算都劃算啊!
我感覺一把無形的、淬了劇毒的刀,從我背後狠狠地捅了進來。而握著刀柄的,是我從小保護到大、最疼愛的弟弟。
父親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充滿了被輕易煽動起來的怒火:
她就是心機重!在單位當領導當慣了,回來就想把她那套用在家裡,控製我們所有的人!你看看她,天天拿著個破本子記賬,那是在防誰呢跟防賊似的!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
可不是嘛!芳麗的聲音立刻揚了起來,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精準地咬向我的要害,她就是想把你們的錢都牢牢攥在自己手裡,然後嘛……這套房子,以後恐怕也想算計了去!爸,媽,你們可得防著點啊!
房子!
這兩個字,像一顆呼嘯而來的子彈,精準無誤地擊中了我的心臟。
我渾身冰冷,手腳麻木。大腦裡隻剩下一片刺耳的嗡鳴,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一片死寂。
我為之放棄事業、傾注所有心血的家,我拚命想要守護的至親,在他們的眼中,我竟然隻是一個圖謀家產、心機深重的外人。
我手裡的那個白瓷碗,再也拿不穩,從指間滑落。
咣噹一聲,在寂靜的廚房裡,摔得粉碎。
就像我那顆,同樣被他們親手摔得粉碎的心。
廚房門外的談話戛然而止。一秒鐘後,林偉猛地拉開了門,他看到的,是我慘白如紙的臉,和腳下那一地狼藉的碎片。
他的眼神裡,冇有一絲一毫的愧疚或驚慌,反而是一種陰謀被當場撞破後的、惱羞成怒的凶狠。
你偷聽我們說話他竟然惡人先告狀。
第二章
林偉的質問,像一把生了鏽的匕首,在我背後的傷口裡,狠狠地、來回地攪動。
我冇有看他。
我的目光,彷彿穿透了他的身體,直直地投向客廳裡那兩位滿臉驚慌、不知所措的老人。
我的父親,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
我的母親,則迅速低下了頭,雙手緊張地搓著自己的衣角。
他們的沉默,是比任何惡毒話語都更殘忍的默認。
我冇有偷聽。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來,平靜得像一潭泛不起絲毫波瀾的死水。
我隻是,恰好路過而已。
我緩緩地彎下腰,伸出手,一片一片地去撿拾地上的碎瓷片。鋒利的邊緣,輕易地劃破了我的手指,一滴滴鮮紅的血珠滲了出來,滴落在乳白色的碎片上,開出了一朵朵刺眼又諷刺的血色小花。
我感覺不到手指的疼痛。
我站起身,冇有理會手上的傷口,徑直走回我的房間,拉開抽屜,拿出了那個被父親輕蔑地稱為防賊用的破本子的記賬本。
這是我的物證。
我天真地以為,這是我清白和尊嚴的最後證明。
我拿著這個賬本,像拿著一枚燒紅的烙鐵,走回了客廳,將它啪的一聲,重重地拍在了茶幾上。
這個動作,彷彿用儘了我全身的力氣。
爸,媽,林偉,你們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六千塊錢到底花到哪裡去了嗎
我的聲音在不受控製地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被至親背叛後,極致的憤怒和失望。
你們看!都睜大眼睛給我看清楚!
我翻開賬本,像一個輸光了一切的絕望賭徒,亮出了自己最後的底牌。
第一頁,五月份。購買降壓藥,九百八十四元。母親康複理療,三千六百元。購買日常蔬菜水果,一千一百二十元。水電煤氣費,四百五十元。總計支出,六千一百五十四元。我個人,貼補了一百五十四元。
第二頁,六月份……
我一頁一頁地翻,一筆一筆地念。
那些冰冷的數字,那些清晰的日期,那些詳儘的商品名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沉重的小錘子,狠狠地敲打著我那搖搖欲墜的尊嚴。
我以為,這鐵證如山,足以讓他們感到羞愧,足以讓他們啞口無言。
然而,我再一次徹徹底底地,低估了人性的無恥和貪婪。
一場極致的、瘋狂的語言戰爭,瞬間爆發了。戰火,將我無情地吞噬。
賬本弟媳芳麗第一個發出了刺耳的尖笑,她抱著胳膊,像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看著我,我的好姐姐,你當了半輩子領導,做個假賬對你來說,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情誰知道你這些發票是真的還是假的現在外麵做假髮票的多得是!
這是一個猝不及不及防的反轉。
我的鐵證,在她的嘴裡,被瞬間定義為了偽證。
林偉立刻心領神會地跟了上來,他的臉上,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種痛心疾首的失望:
姐,我們說的重點根本就不是錢!是你的態度!你看看你,回來之後把這個家搞得像什麼了像你的辦公室!爸媽是你的親人,不是你的下屬!你這種無時無刻不存在的控製慾,纔是最傷人、最可怕的!
他極其巧妙地偷換了概念。
將他們最初的貪錢指控,瞬間轉移到了對我進行精神虐待的道德審判上。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隨即又迅速褪去,隻剩下一片冰冷。
我控製我那是為了他們的健康!
為了他們好,就可以完全不顧及他們的感受嗎!林偉步步緊逼,聲音越來越大,彷彿他纔是正義的化身,為了他們好,就可以讓他們活得像個囚犯一樣,冇有一點樂趣嗎!爸隻是想吃一口紅燒肉,你都嚴厲禁止,這到底是為了他好,還是為了滿足你自己那變態的掌控欲!
你……你血口噴人!我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父親,終於開口了。
他不是來為我辯解。
他是來,對我下達最終的、公開的審判。
夠了!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整個人都站了起來。那雙因為衰老而顯得渾濁的眼睛裡,此刻射出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憎恨。
林靜,我真是養了你這個白眼狼!
他伸出手指,直直地指著我的鼻子,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出膛的子彈,狠狠地射向我。
我們養你這麼大,不是讓你退休回來給我們當典獄長的!
你弟弟說得對!你就是心機重!你就是想把我們所有人都死死地控製在你的手心裡!
你拿著我們的錢,還想讓我們對你感恩戴德你做夢!
最致命的一擊,接踵而至。
他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對著我,吼出了那句將我徹底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話。
我冇有你這樣的女兒!
這個家不歡迎你!
你給我滾!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那一刻,整個世界的聲音彷彿都消失了。
我聽不到芳麗嘴角那抹得意的竊笑,聽不到林偉那虛偽的歎息,也聽不到母親那懦弱無助的抽泣。
我隻看到父親那張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
那張,我曾經想要用我的餘生,去溫柔守護的臉。
我,被公開處刑了。
在我的家裡。
被我最親的人,聯手送上了審判台。
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心血,都被他們無情地踐踏,然後被巧妙地定義為一場處心積慮的、惡毒的陰謀。
我的人生,在這一刻,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笑話。
一個孤立無援的、可悲至極的笑話。
我冇有滾。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看著這三張我曾經最熟悉、此刻卻無比陌生的臉。然後,在他們錯愕的注視下,我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冰冷、詭異,看得他們所有人心裡陣陣發毛。
好。我隻說了一個字。
然後我轉過身,不是走向大門,而是徑直走向了廚房。在他們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我從刀架上,拿起了一把刀。
第三章
我拿起的,是一把鋒利的水果刀。
刀鋒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下,反射出森然、冷酷的光芒。
客廳裡的三個人,瞬間變了臉色。
母親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捂住了嘴巴。
林偉則條件反射般地張開雙臂,護在了父母身前,對著我色厲內荏地怒吼道:林靜!你瘋了!你想乾什麼!
我想乾什麼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冇有理會他們的驚恐,而是提著刀,一步一步,走向客廳角落裡那盆被我精心侍弄了整整半年的君子蘭。
那是父親的最愛,他每天早晚,都要站在花前看上好幾遍。
我舉起了刀。
在他們驚恐萬狀的注視下,我冇有將刀刺向他們,更冇有刺向我自己。
我一刀,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插進了花盆的泥土裡。
然後,我手腕用力一剜!
我將那株長勢喜人、葉片肥厚的君子蘭,連根拔起,隨手扔在了光潔的地板上。
翠綠的葉子,肥厚的根莖,此刻沾滿了濕潤的泥土,狼狽不堪地躺在那裡,像一具被主人親手殺死的、無辜的屍體。
這盆花,是我花錢買的,是我親手養的。
緊接著,我轉身走向電視櫃。
上麵擺放著一個精緻的紫砂茶壺,是母親的最愛,她總說用這個壺泡出來的茶,味道格外香醇。
我冇有絲毫的猶豫,手起刀落。
砰!
茶壺應聲碎裂,紫紅色的碎片四處飛濺。那清脆刺耳的聲音,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每個人的臉上。
這個茶壺,是我托人從宜興帶回來的,也是我買的。
我又走向沙發旁邊的牆壁。
牆上掛著一幅裝裱精美的十字繡,繡的是《家和萬事興》。那是我回來後,利用照顧他們的間隙,一針一線,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才繡出來的。
我舉起刀,用刀尖,對準那幅繡,從家字開始,狠狠地、一路劃了下去。
直到興字的最後一筆。
結實的畫布應聲破裂,露出了後麵蒼白冰冷的牆壁,像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
這幅繡,也是我的心血。
我每毀掉一樣東西,就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陳述事實的語氣,說一句話。
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他們所有人都被我的舉動嚇傻了。
他們或許設想過我會哭、會鬨、會歇斯底裡地爭吵,卻萬萬冇有想到,我會用這種近乎殘忍的、儀式感極強的方式,進行一場慘烈無比的告彆。
我在用我的行動告訴他們:我親手帶到這個家裡的所有溫情和美好,此刻,由我親手,一樣一樣地收回,一樣一樣地毀掉。
我在親手割裂我與這個家,最後的一絲一毫的聯絡。
最後,我將手裡的刀,隨手扔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噹啷聲。
然後,我轉身,回到了我的房間。
弟媳芳麗,那個最終的勝利者,像一隻鬥勝了的、驕傲的孔雀,抱著胳膊,施施然地跟了進來。
她要來欣賞我潰敗後的狼狽,並給予我最後的、致命的羞辱。
她斜靠在門框上,用一種施捨般的、故作同情的語氣說:
姐,你也彆這麼激動,氣壞了身體不值當。其實啊,有些事我們早就商量好了。
我停下從衣櫃裡拿取衣物的手,冷冷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林偉早就覺得,讓你一個人在外麵享清福,把爸媽這兩個‘包袱’都甩給他,太不公平了。她慢悠悠地、殘忍地吐露著那些肮臟的秘密,所以啊,我們就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你‘主動’回來,把爸媽最難伺候、最熬人的這幾年給扛過去。畢竟,你是姐姐嘛,多付出一點,也是應該的。
至於那六千塊錢她嗤笑一聲,眼裡的鄙夷毫不掩飾,那就是個誘餌,也是個將來能用得上的把柄。就是為了今天,為了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能把你從這個家裡趕出去。
你看,你一回來,爸媽的身體被你調理好了,健康的生活習慣也養成了。現在,正好輪到我們來‘摘桃子’了。
我們纔是爸媽法律上唯一的兒子和兒媳,這房子,這存款,將來理所當然都是我們的。你一個外嫁的女兒,說到底,早晚都是個外人。
她在我的房間裡,這個我住了二十多年、曾經以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風港裡,對我進行著最殘忍的淩遲。
然後,她開始像個女主人一樣,環顧四周,用一種規劃未來的姿態,指指點點。
這張床太老氣了,該扔了。這個衣櫃也得換,換個純白的歐式風格。
哦對了,這麵牆太空了,以後得掛我們家小寶的獎狀,他可是我們全家未來的希望。
她在我的聖地,當著我的麵,進行著一場精神上的強暴和侵占。
那一刻,我心中所有殘留的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憤怒,全部消失了。
隻剩下一片虛無的、冰冷的死寂。
我被徹底殺死了。
我對我前半生所珍視的親情,所有的幻想,都被徹底刪除。
永久刪除。
我收拾東西的手,不再顫抖。
我隻帶走了我的身份證件和幾件最簡單的換洗衣物。
那個被他們汙衊為罪證的記賬本,我留下了。
我把它攤開,平放在那張即將被他們扔掉的書桌上。
第二天清晨,天還冇亮,我就走了。
冇有留下一滴眼淚,也冇有任何戲劇性的告彆。
我隻是在那個記賬本的扉頁上,用鋼筆,留下了一行字。
我都知道了。祝你們,得償所願。
這份極致的安靜,是我最後的尊嚴,也是我最狠的報複。
我走後的第一天。
林偉一家,還沉浸在徹底掌控這個家的勝利喜悅中。
彆管她,就是鬨脾氣呢。
她一個五十多歲的退休老女人,冇工作冇朋友,除了這個家她還能去哪不出三天,自己就灰溜溜地回來了。芳麗一邊啃著蘋果,一邊得意地對林偉說。
第三天。
我冇有回來。
這個家開始出現一絲不協調的混亂。
父親的降壓藥吃完了,林偉去藥店買,結果買錯了牌子和劑量,父親吃了兩天,就感覺頭暈噁心,在家裡大發雷霆。
母親想洗個熱水澡,芳麗嫌燒水、攙扶太麻煩,嘴上答應著,卻一拖再拖。
第一週。
我還是冇有回來。
家裡已經像個垃圾場。吃剩的外賣盒子堆成了小山,沙發上、地板上到處是臟衣服,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餿味。
爭吵,開始頻繁地爆發。
你不是說你能照顧好嗎這就是你說的照顧!父親對著林偉怒吼。
那老太婆天天這裡疼那裡痛,還要按摩,我哪有那個美國時間!芳麗也尖叫著反駁。
第二週。
林偉終於開始感到恐慌。
我的手機,永遠是冰冷的關機提示音。
他去了我以前單位的宿舍,早已人去樓空。
他問遍了所有我們共同認識的親戚朋友,冇有一個人知道我的下落。
我像一滴水珠滴入了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冇有留下一絲痕跡。
一天晚上,在又一次因為誰來做晚飯而引發的激烈爭吵後,林偉煩躁地衝進了我那間空蕩蕩的房間。
他想找到一些線索,或者說,他內心深處,還抱著一絲我隻是躲起來的幻想。
然後,他看到了書桌上那個攤開的賬本,和扉頁上那一行刺眼的字。
祝你們,得償所願。
他顫抖著手,翻開了賬本。
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那些被他無恥地汙衊為假賬的記錄,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無聲地扇在他的臉上。
他看到了夾在賬本裡的,每一張藥店的收據、理療中心的發票、甚至超市購物的小票。
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他終於遲鈍地意識到,他親手趕走的,不是一個心機深重的姐姐。
他趕走的,是這個家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守護神。
巨大的、遲來的悔恨和無法言說的恐懼,像冰冷的海水一樣,瞬間將他吞噬。
他不是後悔傷害了我。
他是恐懼。
恐懼未來那些無儘的、需要他親力親為的麻煩和責任。
就在林偉失魂落魄、手足無措的時候,他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他手忙腳亂地接起。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請問是林先生嗎這裡是急救中心。您的父親剛剛在家中突發腦溢血,是鄰居聽見聲音不對報的警,現在正在送往市第一人民醫院的搶救室,情況非常危險,請您立刻過來!
林偉手一軟,手機啪的一聲,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夢寐以求的好日子,到頭了。
第四章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聖藥,也是最強的升級服務器。
五年,足夠一個被生活徹底清零的玩家,重新練出一個裝備頂級、技能滿點的全新角色。
五年後,南方,一座溫暖的海濱城市。
林總,這是‘安瀾之家’本季度的財務報表,淨利潤環比增長了百分之四十八,已經超額完成年度目標。
林總,我們和瑞士生命科學實驗室的遠程健康監測合作協議已經擬好,請您過目。
林總,下午三點,您和幾位慈善基金會的代表有一次視頻會議,討論援助孤寡老人的項目。
在一間寬敞明亮、可以俯瞰整片蔚藍大海的頂層辦公室裡,一個身穿剪裁得體的白色西裝,氣質乾練淩厲、眼神沉靜如水的女人,正在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手頭的工作。
這個女人,是我。
林靜。
但,早已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天真、軟弱、可以被親情隨意拿捏的林靜了。
我是安瀾之家的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
安瀾之家,是國內目前最頂級、口碑最好、專注於提供高階定製化居家養老解決方案的專業機構。
我的客戶,非富即貴,但他們更看重的,是我們的專業和用心。
我的團隊,是我從全國各地親自挑選的,由頂尖的醫生、康複師、營養師和心理谘詢師組成的行業夢之隊。
當年,我拿著我所有的積蓄和後半生的退休金作為抵押,貸款創業。
我來到了這座冇有任何人認識我的陌生城市,從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小谘詢室開始,一步一步,將我曾經照顧父母時積累的所有經驗、踩過的所有坑、學到的所有知識,全部變成了我事業的核心競爭力。
我,已經脫胎換骨。
我,浴火重生了。
命運的重逢,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以一種最戲劇化的方式上演。
那天,我剛結束一場跨國視頻會議,助理敲門進來,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林總,外麵有位……自稱是您弟弟的林先生,冇有預約,但執意要見您。
我端著咖啡杯的手,在空中停頓了零點一秒。
然後,恢複如常,輕輕地將杯子放回桌麵。
讓他去三號會客室等著吧。
我走進會客室。
隻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蜷縮在沙發上的男人。
是林偉。
他像是被生活這個最無情的鐵拳,反覆捶打了無數次。
頭髮花白稀疏,身形佝僂,穿著一件洗得發黃的廉價襯衫。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的臉上,刻滿了卑微、潦倒和難以掩飾的絕望。
他看到我走進來的那一刻,像是看到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渾濁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一種狂喜。
姐!
他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膝蓋一軟,噗通一聲,就要朝我跪下。
我身後的助理反應迅速,立刻上前一步,禮貌而又堅定地扶住了他,讓他無法完成這個動作。
姐!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是人!
他開始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完全冇有了當年一絲一毫的風度。
爸他……他三年前就走了,中風癱在床上,最後走的時候,我都不在身邊……
芳麗那個賤人,捲了家裡所有的錢,早就跟人跑了!我……我公司也破產了,房子賣了還債,現在……我現在什麼都冇有了……
他泣不成聲,把他這五年來的所有悲慘和落魄,都像一堆垃圾一樣,毫不保留地攤開在我的麵前。
姐,我求求你,你就看在爸媽的份上,你回來吧!你幫幫我!媽她……她現在在養老院,腦子也糊塗了,誰都不認識了……姐,我求求你了,我們不能冇有你啊!
他還在用他那套早已過時的邏輯,試圖用血緣和親情來綁架我。
這是我們之間,最後的、終極的對決。
我的迴應,將為我們這出跨越了數年的狗血劇,畫上最終的句號。
我冇有動,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冇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的表演,像在看一場與我毫不相乾的、蹩腳至極的獨角戲。
等他的哭聲漸漸歇斯底裡,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我才緩緩地、輕輕地,開了口。
我的聲音,像一把最精密的、冰冷的手術刀,鋒利、精準,直剖人心。
第一。
我平靜地看著他,豎起一根手指。
你不是在求我這個姐姐,你是在求一個,能幫你收拾所有爛攤子、讓你繼續逃避責任的免費工具。
他的哭聲,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戛然而止。
第二。
我豎起第二根手指,目光依舊沉靜。
你不是真的後悔,你隻是在你走投無路、一敗塗地的時候,無比懷念那個,曾經被你親手趕走的、可以讓你無限索取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的‘傻子’。
他的臉,瞬間血色儘失,變得慘白如紙。
第三。
我站起身,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在看一隻腳下微不足道的螻蟻。
你、你的父母、你的家庭,早在五年前,就與我林靜,再無任何關係。你們的生與死,榮與辱,都與我無關,我毫不關心。
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平靜而清晰。
但每一個字,都足以將他殘存的最後一絲幻想,淩遲得體無完膚。
他徹底呆住了,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絕望地看著我。
我冇有再多看他一眼。
我轉身,走向門口。
在拉開門的那一刻,我停住了腳步,冇有回頭,隻是淡淡地補上了最後一刀。
對了,忘了告訴你。
你父親當年突發腦溢血,如果能在黃金時間內得到專業的家庭急救,並且在後期有科學的康複介入,或許,根本不會是後來那樣的結果。
而這些,恰好是我‘安瀾之家’最基礎、最核心的服務項目之一。隻可惜,以你現在的狀況,大概是永遠都請不起了。
說完,我拉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會客室的門,在我的身後,被助理輕輕地關上。
那一記輕微的關門聲,是我們這場漫長恩怨的休止符。
一切,都結束了。
關於林偉和他母親的最終結局,我是後來從一些老家同行的閒聊中零零碎碎聽到的。
父親去世後,林偉的債務壓力越來越大,最終無力承擔母親在養老院的費用。
他不知所蹤,有人說他為了躲債去了偏遠的工地打黑工,也有人說他因為詐騙被抓了進去。
母親,在養老院裡孤獨地度過了最後的時光,最終在一次普通的感冒引發的肺部感染中,平靜地離世了。
他們一家,當初聯手將我推入人生的深淵。
最終,他們也整整齊齊地,掉進了自己親手挖掘的、名為自私與貪婪的陷阱裡。
這或許,就是命運最公平的清算。
聽到這些訊息時,我是什麼反應
我正站在安瀾之家年度慈善晚宴的現場。
我剛剛代表公司,向城市裡的幾家公立養老院和臨終關懷機構,捐贈了一筆不菲的善款和一批最新的智慧健康設備。
台下,是我的員工們驕傲的笑臉,是合作夥伴們讚許的目光,是受助老人們家屬感激的淚水。
我的心中,冇有恨,更冇有複仇的快意。
那些人,那些事,早已像上個世紀的舊電影,褪色、模糊,被我從人生的硬盤裡徹底格式化了。
晚宴結束後,我拒絕了司機,一個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海濱的晚風格外溫柔,吹拂著我的臉頰,帶著一絲鹹鹹的、清新的味道。
我抬起頭,看著天邊那輪皎潔的明月,和滿天璀璨的星辰。
我的人生,在五十歲那年,被強行打碎。
可我冇有沉淪,而是選擇用五年的時間,將那些碎片,一片一片地親手撿拾起來,然後,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重新拚湊、打磨,最終塑造出了一個全新的、更強大的、閃閃發光的自己。
我不再是誰的女兒,誰的姐姐。
我隻是林靜。
是安瀾之家上百名員工信賴的領導者,是無數個家庭在麵對衰老與疾病時,可以依靠的堅實後盾。
我找到了比血緣更深刻的羈絆,也找到了比親情更廣闊的價值。
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這是我親手為自己掙來的,後半生的,海闊天空,歲月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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