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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被塗掉的字
辦公室的日光燈管嗡嗡響,像隻困在玻璃裡的飛蟲。我盯著手機螢幕上的Excel表格,第37筆轉賬記錄的備註欄裡,那個被反覆塗抹的她字,露出的橫折彎鉤像根冇寫完的針,紮得人眼疼。
指尖劃過螢幕,帶出一串水漬——是剛纔喝剩的半杯美式,冰化了,滲進手機殼的縫隙。三年前剛離婚時,我總在深夜對著轉賬記錄哭,眼淚把螢幕泡得發漲;現在倒好,連咖啡漬都比眼淚冷靜。
第37筆,剛好夠念念報馬術班的訂金。我對著空氣說,桌角的仙人球刺上還掛著根線頭,是今早給念念縫書包帶時勾的。助理敲門進來,手裡捧著件新做的樣衣:姐,這件‘月光白’的領口按你說的改了,加了暗袋。
我接過樣衣,指尖蹭過領口的暗袋布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琴房。那時他彈《月光》,我總愛把偷偷帶的草莓糖藏在他琴凳的暗格裡,他總能精準摸到,剝開糖紙的聲音混著琴鍵聲,像首冇譜的小調。
手機螢幕自動暗下去,映出我鬢角的白頭髮。那根白頭髮是去年發現的,念念說像奶奶織毛衣時漏的銀線。而那個被塗掉的她字,在黑屏裡反而更清晰——我忽然想起,舞者的名字裡,也有個她的同音字。
第一章·跑調的月光
2001年的琴房在劇院頂樓,爬上去要經過三段吱呀作響的木樓梯。那天我剛走完高定秀,米白風衣下襬沾著點T台的亮片,推開門時,鬆香味裹著鋼琴聲湧出來,像浸了水的棉花。
他坐在琴凳上,背對著門,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指尖在琴鍵上磕磕絆絆地跳。《月光》彈到第三段時,他忽然停手,回頭的瞬間,鏡片反光剛好接住我風衣上的亮片:你走路帶風,像肖邦的升c小調——就是有點跑調。
我笑倒在門邊的舊沙發上,沙髮套磨出了毛邊,露出裡麵的黃棉絮。鄉下廣播裡的肖邦總卡殼,我說,我跟著哼,自然跑調。他冇說話,重新抬手,琴鍵流出的旋律竟真帶了點卡頓,像在學廣播的雜音。陽光從氣窗斜照進來,把他的影子釘在牆上,像幅冇畫完的素描。
後來我們總在散場後去後海。他穿件藏青夾克,口袋裡永遠裝著薄荷糖,說舞檯燈太亮,得用涼的壓一壓。有次路過賣烤紅薯的小攤,他蹲下來給我係鬆開的鞋帶,指尖蹭過腳踝的癢,蓋過了酒吧的爵士鼓點。高跟鞋磨腳就脫了,他捏著鞋跟晃了晃,鞋跟鑲的水鑽掉了顆,路是給人走的,不是給鞋走的。
他求婚那天,把戒指藏在我常穿的那件米白風衣口袋裡。我摸到硬紙殼時,還以為是他又塞了什麼樂譜。打開一看,戒指圈口有點歪,內側刻著行小字:跑調的月亮,也能照亮路。那天晚上,他在琴房彈《婚禮進行曲》,彈錯了三個音,卻比任何完美的演奏都讓人想哭。
念念週歲那天,我們把她放在琴凳上。小傢夥抓著琴鍵亂按,把1155按成1177,口水順著下巴滴在琴鍵上,像顆透明的小珠子。他居然順著彈下去,指腹蹭過她軟乎乎的掌心:你看,錯音堆起來,也能成首新歌。我舉著相機笑出淚,鏡頭裡三人的影子在牆上晃,像團會發光的棉花糖——那時我以為,這團糖能裹住一輩子的暖。
第二章·髮卡上的謎
發現那枚髮卡時,我正在給念念收拾書包。幼兒園要拍集體照,她非要戴最漂亮的,結果從文具盒裡倒出堆橡皮、彩筆,還有這枚水紅舞裙形狀的髮卡。漆掉了一塊,露出底下的白塑料,邊緣還沾著點金粉,像誰不小心蹭上去的。
爸爸說這是魔法卡,能變草莓糖。念念舉著髮卡轉圈,裙襬掃過我的膝蓋,帶起陣奶香味。我捏著髮卡的白茬,指尖忽然有點涼——上週去劇院看彩排,那個穿水紅舞裙的舞者,發間彆著的正是同款,隻是她的髮卡冇掉漆,在追光裡閃得刺眼。
那天散場後,我繞到後台。化妝間的鏡子蒙著層霧,她坐在鏡前卸頭飾,髮卡在桌上的首飾盒裡閃。旁邊的椅子上搭著件男士西裝,袖口沾著點金粉,和髮卡上的一模一樣。郎老師剛走,化妝師收拾著口紅,說要去給女兒買草莓糖。
我站在消防通道裡,聽見自己心跳撞著鐵門響。手機裡存著他早上發的訊息:今天錄節目,晚點回。可現在才下午三點,離錄節目還有兩個小時。
後來在他襯衫口袋裡摸到那張遊樂園門票時,我正在給他熨衣服。熨鬥冒的熱氣把票根熏得髮捲,日期正是他說錄節目的那天。背麵有行小字,是他的筆跡:念念想要的旋轉木馬,身高夠了。字的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顆冇畫圓的草莓。
真正撞見他們牽手,是在一場話劇的謝幕式上。他作為導演上台致謝,走到舞者身邊時,很自然地牽起了她的手。她的裙襬掃過地毯,揚起的灰在追光裡跳舞,恍惚間和五年前他牽我過馬路時,我風衣下襬掃過地磚的弧度重合。
可我也看見了,他另一隻手攥在褲兜裡,指節泛白。散場時人群擠,他被絆了一下,手從兜裡滑出來,露出半塊草莓糖——糖紙是念念最愛的那種,印著小熊圖案。
藝術需要靈感我在停車場攔住他時,晚風捲著落葉打在車窗上,像誰在輕輕敲。手裡的小本子記著他這個月的靈感:7次外出采風,3次被幼兒園老師拍到在操場陪念念撈魚,2次出現在童裝店門口,還有2次……就是現在,和舞者一起。
他喉結滾了滾,冇說話。我忽然發現他西裝袖口沾著點蠟筆印,是念念昨天畫小裙子用的熒光粉——那丫頭總愛趁他抱她時,往他衣服上蓋章。人們總盯著舞台中央的紅裙,我晃了晃手裡的髮卡,卻忘了後台藏著給孩子削鉛筆的手。
他終於開口,聲音有點啞:她……
我知道她是誰。我打斷他,把髮卡塞進他手心,告訴念念,魔法卡的漆掉了,該換電池了。
第三章·雨裡的花紋
離婚手續辦得很快。民政局的玻璃門映著灰濛濛的天,他穿著我去年給他買的深灰夾克,拉鍊拉到頂,像隻縮起來的刺蝟。簽字時,他鋼筆漏墨,在男方兩個字上暈開個藍點,像滴冇忍住的淚。
念唸的馬術班,我來報。他把離婚證推給我時,指尖在桌沿蹭了蹭,還有她想要的天文望遠鏡,下週……
不用了。我把離婚證塞進包裡,包鏈勾住了他的袖口,我能掙。
他冇再說話,隻是在我轉身時,忽然從背後遞來個鐵皮餅乾盒。是念念小時候裝糖果的那個,上麵畫著隻小熊,耳朵被啃掉了一塊。給念唸的。他說,聲音低得像怕被風吹走。
回到家,念念正趴在地毯上畫小裙子。我把餅乾盒放在她旁邊,她掀開蓋子的瞬間,倒吸了口氣——裡麵是遝皺巴巴的零錢,最大的麵額是五十,最小的是一毛。每張紙幣上都畫著歪歪扭扭的小裙子,有的帶花邊,有的拖著長尾巴,旁邊都標著給媽媽買布。
其中一張五塊錢的角落,藏著個極小的對不起。字被眼淚暈過,有點模糊,卻比任何鄭重的道歉都讓人鼻酸。
在批發市場改衣服的日子,就像把日子泡在汗水裡。夏天的倉庫像個蒸籠,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布料的味道混著汗味,在空氣裡纏成黏糊糊的線。念念總蹲在摺疊床邊,用蠟筆在廢布料上畫小人。有次一個客戶來取改好的旗袍,指著布料上的塗鴉笑:這小裙子設計得比你改的還靈,領口加個蝴蝶結就更好看了。
我把那片布料裁成個小圍裙,給念念繫上。她拖著圍裙滿屋轉,學電視裡的設計師喊:媽媽,這塊布摸起來像雲朵,做條會飛的裙子吧!陽光從倉庫的氣窗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投在布料堆上,像朵剛發芽的小花兒。
暴雨天來得猝不及防。那天我剛進了批真絲布料,正往倉庫裡搬,雨就潑了下來。雨點砸在布料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念念舉著把歪了骨的小傘跟在後麵,傘麵破了個洞,雨水順著洞落在她頭髮上,像串透明的珠子。媽媽你看!她突然舉著塊濕透的碎花布跑過來,雨水在布上暈開的紋路像炸開的煙花,老天爺給布畫畫呢!
我把她摟進懷裡,她的小裙子濕透了,貼在身上像片荷葉。冷不冷我摸她的手,卻被她反過來抓住:不冷!媽媽你看這花紋,像不像上次在公園看見的睡蓮
那天夜裡,我用這塊老天爺畫過畫的布,給她縫了條小裙子。裙襬轉起來時,濕痕暈開的紋路晃成細碎的光,忽然懂了:生活的針腳歪了沒關係,隻要線是暖的,歪歪扭扭也能織成裹著風的網。
第四章·舞者的信
衣見開業那天,晨露還掛在玻璃櫃上。裡麵擺著三件鎮店之寶:念念五歲畫的蠟筆裙稿(上麵沾著塊乾掉的草莓醬)、我改壞的第一件襯衫(領口歪成個愛心,是當年不小心剪錯的)、還有那枚掉漆的水紅髮卡。
助理小周慌慌張張跑進來,手裡捏著個牛皮信封:姐,剛纔門口有個女士送的,說是……一定要親手交給你。信封上冇寫名字,隻畫了個簡單的舞鞋圖案。
我拆開信封時,指腹蹭過信紙的紋路,像摸著塊磨舊的布料。字跡很輕,筆畫卻很穩:
見字如麵。
我知道你恨我,也該恨。但有些事,我想你該知道。
第一次見他時,他在琴房給念念彈跑調的《小星星》。那孩子趴在他背上,說‘爸爸彈錯了,要罰草莓糖’。他說,你最喜歡的布料是碎花真絲,說你走秀時總在第三排找他的影子,說你離婚後改衣服到深夜,檯燈亮得像顆小太陽。
他給我買同款髮卡,是因為念念說‘爸爸給那個阿姨買了漂亮卡子,是不是不愛我了’。他讓我彆摘,說‘這樣念念就知道,爸爸心裡還有她’。我摔下來那天,手裡攥著的不是演出服的布料,是他托我給你帶的樣品——他說你最近在找這種帶細閃的真絲,想給念念做件公主裙。
他每次給你轉完賬,都要在醫院走廊站半小時。護士說,他總對著手機裡你的照片發呆,說‘當年欠她的,得用這輩子還’。
不必回信。祝你和念念,永遠有糖吃。
——一個曾經走錯路的舞者
信紙末尾畫著個掉漆的髮卡,旁邊寫著行更小的字:髮卡背麵的‘念’,是他刻的。
我捏著信紙的手在抖,忽然想起那天在劇院後台,舞者髮卡在首飾盒裡閃,背麵確實有個極小的刻痕——當時我隻當是普通的裝飾,冇細看。
媽媽!念念穿著我設計的白紗裙跑過來,裙襬上的碎鑽在燈光裡跳,該我上台啦!她裙兜鼓鼓的,跑起來時叮噹作響。
什麼東西在響我幫她理了理裙襬。
她從兜裡掏出顆草莓糖,糖紙在風裡閃:戴眼鏡的叔叔給的,說‘這個給媽媽,治跑調的’。糖紙裡裹著張紙條,字跡抖得像秋風裡的葉:第38筆,買雲朵布。給念念做會飛的裙子。
我望著T台儘頭的聚光燈,忽然看見貴賓席的輪椅。他舉著手機錄像,手有點抖,旁邊的空位上,放著塊用塑料袋包好的碎花真絲——正是我最近在找的那種,帶細閃,像揉碎的星星。
第五章·布店裡的月光
衣見的玻璃門總在下午三點準時映出斜斜的日光。我趴在櫃檯前改設計稿,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混著念念在試衣間裡哼的跑調《小星星》,像首冇譜的童謠。
貨架第三層擺著匹新到的真絲,帶細閃的銀線在光裡跳,是他上次托舞者帶來的那種。我伸手摸布料時,指尖蹭過個硬紙殼——是個冇貼郵票的信封,藏在布料褶皺裡,信封上畫著個小小的琴鍵。
拆開一看,是張設計草圖:畫著條連衣裙,領口歪歪扭扭地繡著顆草莓,裙襬上寫著念念說,要會轉圈的。右下角的簽名被墨水暈了,隻能看清郎字的一半。
媽媽,這件‘草莓糖’的裙襬再大一點!念念穿著樣衣跑出來,裙襬掃過貨架,帶落了片碎布頭。那是塊水紅色的布料,邊角繡著半個舞鞋圖案——是舞者上次來送樣衣時,不小心落在試衣間的。
我撿起碎布頭,忽然想起她信裡寫的:我現在教小朋友跳舞,她們總問‘老師,你的舞鞋為什麼是碎布頭做的’。我說,因為每塊碎布都藏著個故事。
那天傍晚,我把水紅碎布縫進草莓糖的裙襬裡。念念轉圈時,碎布像隻小蝴蝶從裙襬裡飛出來,她拍手笑:是魔法蝴蝶!爸爸說,蝴蝶會帶我們去找甜甜的東西。
關店前,我在收銀台的抽屜裡發現張新的轉賬記錄截圖,是小周偷偷存的——第39筆,備註寫著給‘魔法蝴蝶’買亮片,要閃的,截圖下麵用鉛筆寫著:郎老師說,閃片要像念念眼睛裡的光。
第六章·醫院走廊的琴聲
去醫院送設計稿那天,護士說他在頂樓的露台。我抱著裝樣衣的禮盒走上去,聽見斷斷續續的鋼琴聲——是那首跑調的《月光》,比二十年前在琴房彈的,錯得更厲害。
他坐在輪椅上,膝頭攤著本樂譜,指尖在空氣裡虛按。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輪椅的刹車上,像根冇繃直的弦。
這件‘月光白’加了暗袋,我把禮盒放在他腿上,能裝下念唸的草莓糖。
他冇抬頭,指尖卻停在了升c小調的位置:當年在琴房,你總說我彈錯的那個音,像顆冇化的糖。
禮盒裡的樣衣滑出來,領口的暗袋露出半截紙條——是念念畫的全家福,三個人的手牽在一起,她的鉛筆在他輪椅的位置畫了朵小花。
她上週在鋼琴班得獎了,我說,彈的是你教的‘念念版小星星’。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光:我托護工買了架電子琴,音色差,但能彈響。
露台上的風捲著琴聲跑,我忽然發現,他輪椅的扶手上纏著圈米白毛線——是我去年給念念織圍巾剩的,他居然撿去,纏成了個簡易的杯套,裡麵放著個搪瓷缸,缸底印著的小熊,和念唸的鐵皮餅乾盒上的一模一樣。
護工說你總胃疼,他忽然開口,指尖敲了敲搪瓷缸,這缸子保溫,早上煮的小米粥,現在喝剛好。
我接過缸子,溫熱的觸感順著掌心爬上來,像二十年前他在琴房給我捂手的溫度。遠處傳來護士的喊聲,他應了聲,指尖在樂譜上敲了敲:下週念念生日,我……
我們帶蛋糕來看你。我打斷他,把樣衣疊好塞進禮盒,她想讓你看她穿‘旋轉木馬’裙轉圈。
第七章·未拆的信封裡的溫度
入秋的第一個週末,衣見搞了場親子設計展。展廳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三件特彆的作品:
第一件是念念五歲時畫的蠟筆裙稿,旁邊釘著張泛黃的五塊錢紙幣,上麵的對不起三個字,被塑封起來,旁邊寫著爸爸的第一筆設計費;
第二件是舞者用碎布頭拚的舞裙,裙襬上繡著個掉漆的髮卡,卡片背麵刻著的念字,被放大鏡照著,在牆上投出個暖黃的影子;
第三件是件未完成的白襯衫,領口歪歪扭扭地縫著顆鈕釦——是他當年彆在我風衣上的那枚,掉的鑽被念念用草莓糖紙補上了。
這是我爸爸縫的!念念舉著話筒站在台上,乳牙剛掉了一顆,說話漏風,他說,針腳歪了沒關係,有愛就行!
台下第三排,他坐在輪椅上,手裡攥著個草莓糖,糖紙在掌聲裡閃。舞者坐在他旁邊,正幫他調整輪椅的角度,她的袖口彆著枚水紅髮卡,漆掉的那塊貼著片小小的創可貼——是念念早上偷偷給她貼的。
閉展時,我在展品櫃裡發現了那個未拆的信封。郵戳蓋著三年前的琴房地址,封口處的膠水已經乾了,露出裡麵的信紙邊角,印著個極小的鋼琴圖案。
媽媽,拆開看看吧!念念踮腳夠信封,指尖不小心蹭過封口,信紙掉了出來。
是張琴房的照片:他坐在琴凳上,懷裡抱著剛會坐的念念,她的小手按在琴鍵上,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照片背麵寫著行字,墨跡被雨水泡過,卻依然清晰:
2019年9月15日,念念說,要教爸爸彈首不跑調的歌。
第八章·冬至的糖
冬至那天,衣見的暖氣開得很足。我在櫃檯前包禮盒,裡麵是件新做的旋轉木馬裙,裙襬上縫著圈小燈,一按開關就亮,像串會跑的星星。
媽媽,爸爸說今晚來吃餃子!念念揹著書包衝進店,圍巾上沾著雪,他還說,要帶電子琴來,彈《月光》給我們聽!
我笑著往鍋裡下餃子時,玻璃門被推開,帶進陣冷風氣。他推著輪椅進來,膝頭放著電子琴,琴鍵上貼著顆草莓糖;舞者跟在後麵,手裡捧著個保溫桶,我包了酸菜餡的,念念說你愛吃酸的。
電子琴的電源剛插上,念念就爬進他懷裡,小手按在do鍵上:爸爸,今天我們彈對版的!他的手指覆在她的手上,琴聲叮叮咚咚地響,還是錯了三個音,卻比任何完美的演奏都讓人暖。
餃子出鍋時,熱氣模糊了玻璃窗。我端著盤子轉身,看見他正把顆草莓糖塞進舞者手裡,她笑著剝開糖紙,糖渣掉在輪椅的毛毯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第45筆轉賬到賬了。手機在圍裙兜裡震動,我掏出來看,備註欄寫著:給‘旋轉木馬’裙買小燈,念念說要最亮的那種。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電子琴的《月光》混著餃子的香味,在空氣裡纏成線。我忽然想起那個未拆的信封——其實上週整理舊物時,我已經拆開了。裡麵除了照片,還有張醫院的繳費單,日期是三年前我剛離婚那天,繳費人欄寫著郎昆,項目是馬豔麗
急性闌尾炎手術費。
原來有些糖,早就藏在了時間的褶皺裡。
尾聲·春天的布
開春時,衣見的門前種了排櫻花樹。我蹲在台階上給花澆水,看見念念牽著舞者的手跑過,兩人手裡都舉著根草莓味的棒棒糖,糖紙在風裡晃成小旗子。
他坐在輪椅上,在店門口改設計稿。陽光透過櫻花落在紙上,把升c小調的音符染成粉白色。這件‘櫻花糖’的領口,得加個能裝糖的口袋,他筆尖敲了敲紙,念念說,跳舞時也得有糖吃。
手機在桌上震動,是第52筆轉賬:給櫻花樹買肥料,念念說,要讓花長得比爸爸高。
我望著他低頭改稿的側臉,忽然看見他鬢角也多了根白頭髮,像根細銀線,和我鬢角的那根在風裡輕輕碰了碰。遠處傳來念念和舞者的笑聲,混著電子琴跑調的《小星星》,像首永遠唱不完的童謠。
原來生活從不是首完美的歌。是那些跑調的音符、歪歪扭扭的針腳、藏在轉賬記錄裡的數字,還有落在糖紙上的碎渣——它們不必完美,卻足夠把日子烘得暖暖的,像春天的陽光,像剛出鍋的餃子,像轉賬裡藏著的、永不化的糖。
櫻花落在設計稿上,他抬手拂開時,指尖蹭過我的手背。像二十年前在琴房,他第一次牽我手時那樣,暖得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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